我们自虚无中来,最终要回到虚无中去。这来与去之间的罅隙,被我们叫做“人间”。它不是我们永恒的居所,只是一段允许我们触摸、感知、留下痕迹的旅程。——题记
我的书桌上立着一块河滩拾来的石头。它浑圆如玉,表皮裹着水流千万年摩挲出的柔光,指尖触上去是沁骨的凉,也是跨越时空的暖。我总忍不住猜想它的过往:它或许曾是峭壁上的一块棱角,被雷霆劈落,随山洪翻滚,在与沙砾、岩石的碰撞中磨平锋芒,最终在某片河滩停下脚步,而后与我不期而遇了。它以“万年”为单位沉默存在,而我的一生于它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可正是这瞬息的交集,让它从“无主的石头”变成了“我的石头”,让永恒的静物与短暂的生命有了彼此映照的意义。
元丰五年的秋夜,苏东坡踩着月光走进赤壁对友人笑叹:“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那时的江水该是怎样的汹涌?它拍打着崖壁,卷着千年的浪,既载过曹操 “舳舻千里,旌旗蔽空” 的雄师,也载过他此刻 “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的闲情。那时的明月又该是怎样的皎洁?它悬在墨色的夜空,既照亮过周郎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的战场,也照亮了他指尖酒杯里晃动的银光。
江月依旧在,人事却已非。这“变”与“不变”的碰撞让他忽然看通透了——我们总把“我”看得太重,以为自己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坐标,却忘了“我”不过是江里的一朵浪花,跃起时能接住月光,闪一闪便又落回洪流,与千万朵浪花相融。可那瞬间的光亮不是徒劳的闪烁,是浪花与月光的相遇,是“我”与这人间的相逢,这便是一切事物存在最鲜活的证据。
我的童年是在平果的一座高山上度过的,记忆最深的是老屋后那条嵌着石板的泥路。每逢雨天,雨水会把路面泡成浑浊的泥浆,却把石板洗得发亮。那是年年雨水冲刷、岁岁脚步打磨出的光泽,摸上去凉丝丝的,藏着时光的软。我们这些孩子从不管父母的叮嘱,扯着衣角就往雨里冲,先蹲在门槛上看水流漫过石阶,再跑回屋翻出新发的作业本,“刺啦”撕下一页折个纸船。有的船折得歪歪扭扭,刚下水就沉了,有的船勉强浮着,却被水流冲得撞向石缝。我们不恼,笑着重折,直到小船能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后来老屋拆了,泥石路也被水泥覆盖,雨天的味道从此也变淡了。可每当想起童年里的那条路、那些船、那些雨中的笑声,一切仿佛还在昨日——它们没有消失,它们只是从“现实”迁入了“记忆”,从实体转化为心象,从触手可及的存在化作了心头拂之不去的烟岚。
人间的许多东西,都是这样以“消失”的方式完成了“永恒”的留存。
长大以后,我为生计奔波在城市里,扮演着各种角色:勤奋的职工、谨慎的同事、可靠的下属。每天忙在各种各样的指标任务里,偶尔抬头望向被玻璃幕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会突然生出一种疏离感——我这么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它们如此真实地牵动我们的喜怒,消耗我的心血,可若跳脱出来看,这又何尝不是人间大梦的精致布景?我沉浸其中时而欢欣,时而沮丧,却忘了自己本是台上的演员。直到戏幕落下,卸去油彩后我才忽然明白,我不该执着于占有,也应该兼顾于体验。自己本是路过的客,硬是把“角色”当成了“自己”。
我们就像一阵风,路过森林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却能让每一片叶子都颤动。叶子的颤动就是风存在过的证明。我们无法拥有世界,却能以“路过”的方式与世界产生联结。这份联结就是我们对抗虚无的一缕光。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写“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字里行间满是对时光流逝的慨叹。可那场“曲水流觞”的雅集,那些“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旷达却借着他的笔墨穿越了千年,至今仍能让我们感受到他的闲情与哲思。他路过人间,没有留下永恒的生命,却留下了能与后世共鸣的“回响”。这“回响”,比生命更长久。
初唐的王勃像一颗流星,二十六岁的生命短暂得让人心疼,可是他却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唱。他路过人间的时间很短,却把最璀璨的光芒留在了文学的天空里。人们总说他“英年早逝”,可我想,他从未失去过生命,他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占有了永恒。
前几日清晨,我在郊外的田埂上散步。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完了,田野里只剩下整齐的稻茬。一个农人坐在田头抽烟,他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故事,可他的眼神很平和,像我书桌上那块石头,任岁月如何变迁,它始终不慌不忙,不忧不惧。我走过去和他聊天,问他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他只说:“够吃了。”我又问他种地辛苦不辛苦,他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庄稼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种下去,长出来,收回家。年年如此。”
那一刻我忽然看懂“路过”的真正含义。在他身上没有形而上的烦恼,没有存在与虚无的纠结。他不追问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忧虑将来要到哪里去,他只是专注于当下的“播种”与“收获”。这份纯粹就是我们最本真的“路过”:不执着于结果,只享受过程;不纠结于永恒,只珍惜当下。
我们是风,是流水,是微尘,是瞬息明灭的烟火,可我们路过人间时,曾让树叶歌唱,曾映出星光,曾温暖过另一颗孤独的心,这就够了。
当最终的寂静降临,我们会消散在烟火中往虚无而去,可那些曾经拥有的光与影、笑与泪会像星辰碎屑一样永远闪烁在宇宙的记忆里。我们路过了人间,人间也以它的丰饶与荒芜、温暖与寒冷路过了我们。这是一场双向的奔赴,一场因短暂而更显珍贵的梦,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