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刻都是在做着别人的路人。我们从别人的窗下走过,从别人的故事边缘掠过,从别人悲喜交集的刹那静静地、无关地路过——题记。
每日清晨,我必须穿过光圩街的早市才能到达单位。光圩街的早市是一天中最有生机,也是最拥挤的时刻。这个时候的空气是混浊的,鸡鸭味、油炸食物的油气、以及人群温吞的呼吸搅拌在一起,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名为“生活”的味道。
从广百二级路转进光圩街的小巷子,右手边有一家猪肉铺子,这家铺子没有挂牌,虽主营为猪肉,但她家的豆腐远要比猪肉卖得好。她做的豆腐雪白、方正,颤巍巍地卧在木格子上,像一块块凝脂。她不多话,每天早上都是那几个动作:豆腐装袋,收钱,找零。她的动作舒缓,映衬着她半老的容貌,看着有种令人解压的感觉。她的主顾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经年的默契,交易的过程简短到几乎无声。我从不买她的豆腐,我只是看,看她那双布满纹路却异常干净的手,看她那平静得如同她手下豆腐般的面容。无数次路过,我的心也为她编织着无数个身世:或许她守寡已久,或许她从未嫁过人,或者她的老伴、她的子女都在另一个城市发展,而这猪肉豆腐铺便是她全部的倚靠......
这些想象自然是毫无根据的,但一个路人的权利与乐趣不也正在于此么?我用一刹那的观瞻,补完一个我永不会进入的剧本。就像看见穿风衣的人在街角低头回消息,我们便猜那是远方恋人的早安;望见窗口亮到深夜的灯,我们就想那是有人在为梦想加班;偶遇牵着旧行李箱的旅人,我们又会脑补他正奔赴一场迟到十年的重逢。这些想象里没有真相,却藏着我们对生活最柔软的善意。我们不必知道风衣人的消息写给谁,不必看清灯下人的加班内容,更不必追问旅人的目的地。就像路过一家飘出面包香的店,我们不必推门进去,那缕香气带来的温暖,已经是属于我们这些路人的完整馈赠。
我们以旁观者的身份给陌生人的片段人生添上温柔注脚,这注脚无关对错,只为让平凡的瞬间多一分浪漫的可能。而当我们转身离开,那些未被证实的想象便成了秘密,它们正悄悄丰富着我们的内心世界。
还有那对卖菜的年轻夫妻。女人总是低着头择菜,男人则亮着嗓子给人家报价与还价。他们的孩子,一个三四岁光景的泥猴儿就在菜筐之间蹒跚地跑,有时跌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拍了拍,然后又自顾的继续玩去了。男人偶尔会吼他一声,声音是大的,眼里却含着笑。女人则会趁隙抬起头,目光像一张柔软的网,“慢点,摔破了头我可没有钱医你”。我看着,心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说不清的暖意。他们的日子想必是辛苦的,凌晨即起,风雨无阻。但在这辛苦的缝隙里,那孩子的奔跑,那无声的眼神交汇便是他们的“幸福”。我作为一个路人,分享了这“幸福”的一角,却不用分担他们那辛苦的全部。这或许是一种自私,但也是路人分内的、被允许的自私。
在早市的洪流里,每个人都像是一个独立的音符。卖主的叫卖,买主的还价,电动车的电动声构成了一部嘈杂而热烈的交响曲。而我,一个沉默的路过者,像一个休止符,短暂地存在于乐句之间,不发声,却参与了节奏的构成。我路过他们的生活,他们也在路过我。我的观望于他们的得失无增无减,他们的悲喜于我也无牵无缠。这是一种多么洁净的、互不拖欠的关系。
若说早市是流动的盛宴,那么光圩街本身便是一轴缓缓展开的、静默的长卷。街道是新的,墙上是乡村振兴刚粉刷的白。街上有几家老店铺终年开业,且存在了十几年了。一家是理发店,招牌上的字已模糊难辨。老师傅带着新徒弟在给一位仰面的客人修面,剃刀在顾客脸脖上刮擦的声音,隔着窗也能听见。那是一种极其安详的画面,安详到近乎停滞,像一帧被定格的旧电影。我猜想,光顾他的大抵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吧。他们躺在那里,闭着眼,感受着冰冷的刀锋在喉间温顺地游走,谈论的或许是某某家的儿子去了哪里工作,谁家的闺女嫁给了谁家的汉子,或许在谈论着街头那棵榕树今年为何衰败了。这些平淡的交流于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但却必然存在的。
另一家是旧书店,更确切地说是杂物店,因为书只占了门口一角,且仿牛皮的封面已卷曲发黄。店主是个戴老花镜的干瘦老人,他每天都坐在店门口那张竹椅上,捧着一本厚厚的武侠书看,仿佛一尊雕塑。他应该是位武侠迷,金庸不在了,他也从课堂伏案看武侠小说的少年熬成了中老年。这么些年的路过,我从未见他卖出去过什么,他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店,与其说是生意,不如说是一种存在,一种姿态,固执地守在飞速流逝的时间的岸边。我偶尔会在他的书堆前蹲下来,翻捡一阵。指尖触到那些粗糙的、带有潮气的纸页,心里会升起一种奇异的庄重感。这些书曾被怎样的一些手摩挲过?曾在怎样的灯下被怎样的一双眼睛阅读过?它们承载过的热血与梦想,如今飘散去了何处?
这一阵沉思联想,不知不觉阳光已斜斜地切进街道,在水泥板路上投下长长的、歪斜的阴影。有老人搬了马扎坐在自家门口打盹,花白的头一点一点,像风里成熟的蒲公英。猫则慵懒地蜷在墙头,尾巴尖偶尔轻轻一甩,把时间的键调到了最慢的状态。我走过时,脚步不由得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这一整条街的宁静。在这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路人,一个闯入者。我的路过,于这条光圩街,于这些沉静的生命不过是墙上光影的一次极轻微的移动而已。
由此可见,做一个路人是寂寞的,是疏离的,就像水上的浮萍偶尔聚拢,转瞬又随风各自西东。但细细想来,我们之间的存在,我们之间的相互路过又何尝不是一种最为得体的位置,一种充满智慧与美感的人生哲学呢?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是路人,“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是路人,“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的是诗人自己,也成了一个路过自己人生的、超然的路人。我们欣赏“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柔情,这“陌上”便是路人所处之地。我不占有花,我们只是路过,欣赏它的美,然后归去。这种情感不黏着,不痴缠,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因而才有了那种清朗的、回味无穷的意境。
我们观看,却不打扰;我们想象,却不臆断;我们感受,却不侵占。风吹拂过花枝,让花影摇曳生姿,却不曾想过要将它携走;风掠过湖面,掀起一阵涟漪,但最终湖会恢复平静。风与花与湖的相遇是一场美丽而偶然的缘分,缘尽则散,彼此不留痕迹。同样的,我路过那豆腐摊,我欣赏她的宁静,却不必上前询问她的前世今生;我路过那对卖菜的夫妻,分享他们的温馨,却不必介入他们的辛劳。这是一种尊重,对他人生活完整性的尊重。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生活的全部主权,一个路人的贸然闯入,哪怕出于善意也可能是一种粗暴的干涉。
其实是不是路人,我们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世间绝大多数的悲欢,我们只能旁观,无法背负。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清醒。因为一个试图对全世界都负责的人,往往最终会疲惫不堪,最后连分内的、力所能及的责任也一并失去。
夜色渐浓,光圩街上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我未曾深入,却经常默默路过的世界。此刻,想必那理发店的老师傅正在收拾工具准备关门了吧?那旧书店的老人是也收起他的竹椅了吧?那卖豆腐的老妇人此刻或许正对着灶火想着她自己的心事......
不管别人此刻处于何种状态,我都会遵循这天地法则:在广大的、喧嚣的人世间,好好地做一名路人,用路人的方式,温柔地爱着这个只是暂时属于我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