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回家,我在院子外的墙根处看见一只死去的鸟。
它叫什么,来自哪里,属于什么品种,我全然不知。就像它活着时,也全然不知道我是谁,属于什么种类一样。从外表上看,它非常漂亮,有一双熊猫似的萌人黑眼,背羽是淡黄色的,腹羽却不染异色的洁白,像是一朵刚掉出壳包的棉。
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两脚朝天,头呈九十度侧着伏在地上,尖长的嘴贴着地面微微张开,仿佛在垂死时,还在努力吸着最后一口气。
我问物业是不是给花圃喷洒了农药,没人回应。这种沉默太熟悉了——就像我们面对许多“无关紧要”的生命消逝时的态度,要么推诿,要么无视。风从杨梅树叶间穿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想告诉我答案,可终究不属于同个物种,只能彼此各做着哀叹。
我推开院门,刚想坐下来,忽然听见杨梅树上传来幼鸟的叫声。那声音细弱、急促,带着未经世事的惶恐。我抬头望去,看到两三米高的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鸟窝,声音是从最高的那个鸟窝传来的。听叫声的密集度,窝里应该有三五只幼鸟。
我起身走近去看,除了风声,还有阳光从树叶缝隙洒下来,它们谱成一支静谧而秋殇的调子落在我身上,使我一时恍了神。是雏鸟的凄叫声唤醒了我,它们像一群哭着失去爹娘的孩子,叫声里满是不舍,却又无能为力。
我搭着七月摘杨梅时留在树底下的凳子,正要攀上围墙去看看,却忽然看见鸟窝旁的枝丫上静静地站着一只成鸟。它也失了神,以至于完全没看见我突兀地出现在树下,也没被我带出的声响惊飞。它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那姿态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凝固在人世间最难言、最难熬的悲舍离。
我心中一颤,思维毫无迟疑地把院墙外那只死去的鸟跟它联系到了一起。它是它的丈夫?是它的妻子?它知道它已不在,所以才停罢了往日的灵动,停罢了往日宜人的歌声?它是怎么死的?是染了昨夜萧瑟的秋风?是不堪生活的重负?又或是它今早出门为窝中的孩子觅食,误捕了我们为了“整洁家园”“美观环境”而喷洒过农药的花虫?
那该是怎样一个寻常的早晨呢?或许天还蒙蒙亮,露水还缀在草叶尖上。它和它的伴侣一如往常的从杨梅树上醒来。窝里的孩子们感受到光,又开始窸窸窣窣地躁动,张着嫩黄的小嘴发出饥饿的啁啾。它们互相理了理羽毛,短暂地交喙,仿佛一句无声的叮咛,便振翅投入了清凉的晨雾中。
它飞向的,是我们构建的“人类世界”。它要越过那堵矮墙,飞到那片整齐而了无生趣的草坪上去。那里的草被修剪得一般高,人们用统一的标尺切割自然,用“精致”的名义剥夺其他生命的生存权。我们追求“千城一面”的整洁,却忘了“杂乱”才是自然的生机。它必须在那些光滑的、闪着不自然绿光的叶片间仔细搜寻那些因为吸了农药而动作迟缓的虫子。它必须警惕那些突然亮起的、明晃晃的窗户玻璃,一不小心便会一头撞死在那片虚假的蓝天倒影之上。
它的一生,便是在我们人类所构建的、这精致而坚硬的缝隙里战战兢兢地求一口食,谋一片瓦。而我们,却在标榜“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却把“和谐”定义为“自然适应人类”,而非彼此包容。
就在今天,它或许运气不错,在墙根下的冬青丛里找到了一只肥硕的青虫。那虫子因为被喷洒了药剂,此刻已经有些麻痹,不怎么能动弹了。它欣喜地啄住,心里念着的是窝中那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它没有多想,便将这带着佳肴咽了下去。它不知道,人类为了“除虫”从不会考虑这“虫”是另一个家庭的“口粮”。
起初,或许只是有些头晕,飞行起来不如往常那般灵便。它挣扎着,想飞回那棵杨梅树,飞回它的家。它努力地扑扇着翅膀,越过了那堵矮墙。家的绿荫已经就在眼前了,甚至能听见孩子们模糊的叫声。可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痉挛,从它小小的身体内部袭来。那是一种它从未经历过的、蛮横而霸道的力量在撕扯它的脏腑。它的翅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它像一小块沉重的石头直直地栽落下来。在生命的最后几秒,它的眼睛,可曾最后望见那棵杨梅树?可曾看到那个守在窝边的、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它的意识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没,还是被孩子们饥饿的幻影所填满?
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它最终以一种极其不甘的、挣扎的姿态落在了墙根下,两脚朝天,头伏向大地。它带回去的那只毒虫还未来得及反刍,便成了它自己的催命符。而这催命符的制造者,正是我们这些享受着“文明便利”的人。
我坐在这片绿荫下,享受着这午后偷闲的、文明人的安逸。我的安逸,我的整洁家园或许正是构成它死亡的原因之一。我们为了目之所及的“美观”喷洒药剂,驱赶蚊虫,修剪枝桠;我们亲手将自然驯化、改造,却忘了那些原本与我们共享这片天地的生灵的每一次觅食,都可能是一次赌博,而赌注,便是性命。
那只静立的鸟它眺望的,或许不单是逝去的伴侣,更是这片对于它们而言日益陌生、冷酷且危机四伏的“家园”。它那小小的身躯里承载的是一种怎样的无助与彷徨?家园仍在,杨梅树仍在,窝巢与骨肉仍在,可那个一同构筑这家园的“他”或“她”,却永远地消失了。往后的风雨,它只能独自去抵挡。那三五只雏鸟的巨大食量,它只能独自去奔波填补。它还能支撑多久?我能看得见它的“坚强”,却看不见它背后的“崩溃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树上那嫩嫩的叫声又急切地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存的焦灼。那静立的鸟儿仿佛被这叫声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浑身猛地一颤。它终于动了一下,低下头,用喙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羽毛——那是一个重整旗鼓的姿态,却带着令人心疼的悲壮。随即,它不再眺望,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双翅一展,像一道黄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射入了浓密的枝叶之后,不见了踪影。
它觅食去了。哪怕是面对死亡,也无法让它停下脚步。这“不停歇”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别无选择”。就像我们许多人,在生活的重压下,即便经历了失去的痛苦,也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感到胸口那块堵着的东西,稍稍松动了一些,却化作了更深的、更无奈的叹息。我站起身,走到院外的墙根下,用一个小纸盒小心地将它包裹起来,带到院子后面一块荒着的、长满蒲公英的空地上掘了一个小小的坑,然后将它放了下去,堆起一个微微的坟茔。
我没有立碑,也无从立碑。因为它只是一只无名的鸟。它来过这世间,筑过巢,哺过雏,最终,在一个寻常的中午死于非命。它的故事除了那只静立的伴侣,和这个偶然路过的我,再无人知晓。就像无数在社会边缘默默生存、默默消失的生命,他们的故事从未被记录,从未被铭记一样。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夕阳的光,已经变得柔和而悲悯,给一切都涂上了一层凄然的金色。我抬头望着那棵摇曳的杨梅树,心里想着,那只孤独的飞出去了的鸟此刻是否已经寻到了食物,往后的日子它将要独自面对多少风雨和艰险......
我默默地走回我的院子。我的生活还将继续。只是从此以后,我的心里多了那么一幕记忆,哪怕它对于旁人来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