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既望,全家二十余口折返德顶老宅,补过遭台风搅扰的中秋。推开老宅木门时,最先撞入眼帘的仍是院东角处那棵龙眼树。可不知何时,它已枯了。枯黄的叶瓣正借着微凉的秋风簌簌坠地,细细密密铺在生了青苔的水泥地上,连空气里都浸着化不开的薄凉。
打我记事起,这树便稳稳立在院东角。三十余年过去,树干似是一寸未增,柔韧的枝桠却悄悄漫过院墙,一直伸到阿奶曾精心侍弄的菜畦中央。春日抽新芽,嫩绿的叶尖能滤过东边斜照的天光。夏日缀浓荫,整座院子都被藏在绿意里,褐黄色的龙眼串挂在枝头,风一吹,果子与枝叶一同晃,在地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影。
阿奶与公爹在世时,多半光阴都耗在这树下。每到午后,公爹总爱搬一把藤椅坐在荫下,就着枝叶间漏下的碎金般的天光,一字一句读唱他珍爱的道书。读唱到兴头处,指尖会轻轻叩着藤椅扶手,调子慢得像流泉,裹着超度亡灵的慈悲与愿福泽天下的温厚,透着与世无争的平和,像深山古寺的暮钟余韵,绕着老宅院墙迟迟不肯散。廊下的火炉上,阿奶架着的铁锅正 “噗噗” 冒出白气,酒香漫出来,与院外渐升的暮色缠在一处,把日子泡得又暖又软。那时我读不懂公爹那吟哦里的慈悲,只当这样的光景会一直续下去,永不会停。可不过三两年,老屋换成了水泥楼,那把藤椅没了踪迹,公爹的声音也散在风里,再寻不着了。
日子这东西,逝去了就变得脆了。任凭我们怎么攥着,终究扛不过世事的磨。往日如烟,也如洲渚上的雾,散了就没了影。乌江畔的项羽,当年力能扛鼎,盖世功业无人能及,到头来却落得垓下楚歌、英雄末路,拔剑自刎时,只留千秋叹息。他那时心头的悲愤与不甘,与我们如今遇着的小小挫败失意,在生命终要归于虚无的本质面前又有多少分野呢?还有长生殿里的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夜里对着牛郎织女立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私语缠绵得似能拴住时光。可渔阳战鼓一响,便惊破了宫中的《霓裳羽衣曲》,马嵬坡下,终究是 “宛转蛾眉马前死”。后世之人,又有几个真记得他们那场惊天动地的爱恨?
寂寂无闻的日子是梦,轰轰烈烈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呢?戏台上的人演角色的悲欢,涕泪纵横,戏台底下的人看剧情起伏,感慨万千。等到曲终人散,戏台灯火灭了,幕布垂落,茫茫夜色里谁分得清哪是戏里的离合,哪是人间的百态?
我在院里站得许久,竟出了神。不知不觉间,月亮已升到中天。是一轮圆得没有一丝缺角的秋月,清辉像流水般漫过庭院,静静淌在庭前石阶上,把小楼砖瓦、枯龙眼树都镀了层淡银。月下的树影疏疏落落印在地上,像幅淡墨勾成的写意画。白日里的喧嚣、纷扰,全被这月光滤得干净,院里只剩无边的寂静。这寂静是沉的,沉得连阶下秋虫的鸣唱都显得怯弱,断断续续的,像从遥远世界传来的模糊回音。
李白写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时该是何等寂寞,又藏着何等的自适与放达?他以明月为友,解内心孤闷;以影子为伴,遣长夜清苦。可我此刻既无酒,也无那样的豪情,只能静静立在院里,与地上的影子相对无言,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个清醒人。其余人都沉在各自光怪陆离的梦里,为名利场的角逐拼劲,为情爱海的沉浮牵肠,在我看来,这些都像是梦中人不知身在梦中的营营。
很多时候,我们拼力争抢的,或许只是一缕转瞬的烟,烟散了便什么都不剩。有时候我们痛哭留恋的,或许只是一片飘走的云,云去了就再也寻不回了。等到清晨钟声撞破梦境,屋里帘幕被轻轻掀开,才猛然惊醒:枕边泪痕还没干,梦里的悲欢却已杳无踪迹,仿佛从未有过。
可若人生真只是一场大梦,便该这样消极颓唐地过吗?细想又不是。东坡先生的一生算得坎坷至极。一贬再贬,从繁华京城到偏远他乡,颠沛流离里尝尽命运的刁难。在黄州遇秋风,在惠州遭瘴气,他是真真切切尝过人间 “秋凉” 的,才写得出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这样彻骨的清醒。可他写下这话时,从没有沉溺于幻灭。在黄州,他琢磨出 “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 的东坡肉,在粗茶淡饭里品出生活真味。在惠州,他笑着说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从酸甜果实里寻得闲逸。到了更偏远的儋州,蛮烟瘴雨之中,他仍能从草木虫鱼里找乐趣,在寂寥日子里寻生机。
他是认清了人生虚妄的底色后,反而更积极、更深情地回头去爱这虚妄。就像此刻的我,虽为秋夜清寒感怀,心里有几分怅惘,却也觉得这寒意能让头脑格外清醒。它吹散了心头的浮躁,让我能静下心看庭前明月,瞧阶下落叶。
风又起了,比先前更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身退回屋里,轻轻掩上门,把那片冰凉月光、满院寂寥都暂且关在门外。方才在院里的所思所感,那些关于历史苍茫、个人微渺、生命倏忽的感慨,被屋里的暖光一照,竟都柔和起来,慢慢沉在心底,不再是轻飘飘的怅惘,而是多了几分踏实。
“人生几度秋凉”,是啊,这世间的凉意总会一次次来,像四季轮回,春去了秋就来,寒来了暑就去。少年时,秋凉是 “为赋新词强说愁” 的闲绪,中年时,秋凉是奔波路上一杯冷透的酒,是深夜归家时桌上半盏凉透的茶。到老来,这秋凉大抵是 “欲说还休” 的无奈,只能学辛弃疾道一句 “天凉好个秋”,把半生悲欢都藏进一声轻叹里。
夜越来越深,窗外月光也愈发清寒。等明日太阳升起,我还是会像往常一样走进那满是悲欢的人间剧场,或许为梦里的得失欢喜,或许为现实的挫折悲伤。但经了这样一个秋夜的思索,心里总归留下了些什么,那东西像秋空里的月光,虽凉,却亮。它照见梦境的虚妄,也照亮人间的真实;照见生命的短暂与虚无,更照见我们在这虚无里,曾那样真实地走过、那样真诚地爱过、那样深切地感怀过的每一步足迹。这或许就是 “大梦” 与 “秋凉” 之间,那点看似微薄,却足够慰藉人心的真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