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黄荣豪的头像

黄荣豪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05
分享

生命的存在

秋末的午后,日头已过了中天的炽烈,却偏生攒着一股子不肯轻易散去的余威。我坐在廊下的摇椅上,手里的书摊开半晌,目光却被墙外晃眼的秋光拽走。脚下的地砖是烫的,那热度不是仓促的灼烧,是被太阳炙烤了整整一日后,浸进砖石肌理里的、懒洋洋的戾气。它先从我的鞋底渗进来,再顺着我的脚踝往上漫,像无形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双腿,又慢腾腾地爬升,直到把我的整个身体都裹在一种黏腻的、无处可逃的燠热里。

远处的蝉声虚弱中带着嘶哑,早没了中秋时的清亮,像是几个孩子正扯裂破棉布,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本该凉短的午后拉得冗长。书页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我的心头忽然涌上来一团乱麻来,说不出具体的缘由,既不是为了未竟的琐事,也不是为了萦绕的思虑,只觉得一种无端的烦闷,像这挥之不去的暑气一般将我密密地包围了,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滞涩。我于是便信步走了出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双龙湾大桥下的右江河边。

踏入河岸那片由高大乔木笼着的绿荫里,周身的热浪便像退潮般,“哗”地一下散去了大半。一股混合着湿土、青草和朽木的、凉丝丝的气息扑面而来,直透心脾。我的脚步不由得放轻了,怕惊扰了这林子的清梦。就在这片安谧里,那一直盘踞在心头的、沉甸甸的块垒似乎也消散了。我寻了块河边表面还算平坦的巨卵石坐下,将手探入水中。一股清冽的凉意立刻从指尖迅疾地传遍了全身,将那最后一丝烦腻也涤荡了去。

水是真清啊,清得像是不存在一般。水底那些卵石,圆的、扁的、青的、白的毫无遮拦地裸露着。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筛下些碎金似的光斑,在水面上、在石头上,随着水波轻轻地晃着、漾着。在这晃荡中,那些石头仿佛不再是石头,而是成了有生命的活物,在那流动的光影里,做着一个个柔软而沉酣的梦。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那河水如何不分古今、不舍昼夜地从上游不知名的地方来,向着下游不可知的地方去。它流过嶙峋的岩石,激起一簇雪白的浪花,发出欢快的喧响;遇到平坦的沙地,便舒展成一片透明的琉璃,沉默地前行。它仿佛什么也不为,它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这般流淌,这般遇圆则圆、遇方则方的顺应,以及这般永不停歇的执着。

这无心的流淌,却比任何有意的作为都更能撼动我的心魄。我们这生命,忙忙碌碌,悲欢离合,究其根本是不是也同这河水一般,只是一种无可言说、亦无需言说的“必然”呢?

我的目光顺着那清澈的流淌向上游望去,河岸边,几块巨石的背阴处生着一片厚厚的、润泽的青苔。那是一种卑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生命,紧贴着冷硬的石面,茸茸地铺开一层绿意。它不像那些需要人悉心照料的花草,有娇艳的颜色与动人的姿态;它只是存在着,静默地、固执地存在着。水来了,它便饱饮,绿得愈发深沉;水退了,它便等待,在干燥的空气里蜷缩起身体,却从不曾真正死去。它的生命里似乎没有“为什么”的疑问,只有“是这样”的坦然。看着这青苔,我忽然觉得,生命的第一个,或许也是最深的答案并非什么宏大的目标,而是这近乎本能的“顺应”与“执着”。顺应一切加诸其身的条件——阳光、水分、乃至贫瘠与冷硬,而后执着于将自身那一点点生命的形态绵延下去。

这执着是何等的动人,又何等的悲壮。我的视线从青苔上移开,落在岸边一株低矮的灌木枝桠上。那里黏附着一枚残破的蝶蛹,半透明,空荡荡的,像一个经了风雨摧残的小灯笼。我可以想见,那被困在蛹中的生命是如何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里积蓄着力量,忍受着身体解离与重组的煎熬,最终挣开那层坚硬的束缚,向着天空与光明展开它那湿漉漉的、皱褶的翅膀。它挣扎,是为了飞向某一片特定的花丛么?似乎也不是。那挣扎仿佛是一种内里的、无法抗拒的律动,是生命本身赋予它的一段必须完成的程序。它存在着,便要将这存在的形态展现到极致,完成一次从匍匐到飞翔的、壮丽的叛逃。这不由令我想起山野间的蒲公英,它们将那一点点的生命托付给一颗颗轻飘飘的绒球,风一来,便义无反顾地散作满天飞絮,去寻那渺茫的、可以扎根的土壤。大多数的种子自然是湮灭了,可只要有那么一两颗幸存的,生命的绿色,它便能在另一片新的土地上重新燃烧起来。这存在的延续看似坚韧,实则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其背后是无数个体悄无声息的牺牲。

恍惚中,一只不知从哪家哪院中偷偷跑出来,再也寻不着回家的路的花猫从对面的草丛里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它到河边饮水,竖起的长耳朵像两片灵敏的雷达,微微颤动着,红宝石般的眼睛里满是警觉与仓惶。它每一刻的觅食、每一次的奔逃都是在与那无处不在的“不存在”搏斗。它的生命系于一线,可能终于捕食者的利爪,可能终于一场寒霜,也可能终于无名的疫病。然而,它此刻在饮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咕噜声,夕阳的余晖把它黑白色的皮毛染成一道柔和的光晕。它存在着,在这片刻的安宁与满足里,它便充盈了整个存在的意义。这意义不在久长,而在这真切切的“在场”,在这全神贯注的“生之体验”。

由这花猫的警觉与满足,我又想到了我自身,想到了他人。我们这生命,似乎是有了“自觉”的。我们不似青苔那般全然顺应,不似蝴蝶那般只依本能,我们偏偏要抬起头,追问这个“为什么”。这追问是我们的荣光,也是我们的苦楚。我们为自己创造出神祇、哲学、艺术与科学,试图在这茫无涯际的宇宙中,为这短暂的存在寻一个坚实的支点,一个崇高的解释。我们建起长城,写下春秋史诗,神州探索星辰,我们渴望在“存在”之外再留下一点“价值”的痕迹,好证明我们不曾白白地来过。这所有的努力,这所有的文明与创造,细细想来不也像是那河水遇到巨大的阻碍时,激荡起的更为繁复、更为绚烂的浪花么?它们是生命的激流,在“自觉”的岩石上撞出的最华美的歌唱。

这潺潺的水声,又让我想起母亲那被岁月刻上细纹的、慈和的脸。她的生命,一大部分便是在操劳与付出中流逝的。她将她存在的养分,毫无保留地给予了她的孩子。这给予,于她仿佛是一种天然的律令,无需追问缘由。当她看着孩子安然睡去,脸上浮现出那种满足的、近乎神圣的宁静时,你便知道,那“为什么存在”的问题于她而言是多么的多余。她的存在,因了这爱便已自成圆满。还有知己之间不言而信的默契,陌路之人偶然伸出的援手,那对着一朵花、一首曲、一片晚霞心中涌起的、无名的感动与契合……这些微小的、闪光的片刻像暗夜里一颗颗珍珠,将我们琐碎而平凡的存在串成了一条值得珍视的项链。

我站起身,沿着河流向上游走了短短一程。夕阳已经完全沉下了西山,只在天边留下一抹凄艳的、紫红色的余烬。光与影在河面上交织着,流淌着,变幻出最后一片恍惚迷离的光彩。这美景此刻为我所见,为我所感,便与我的生命发生了深刻的关联。我之存在,因能见这天地之大美而显得丰盈,而这天地之大美,也因被我这般领会而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它自己。王阳明先生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是这个道理了。

生命的存在,或许并非要向外界索取一个终极的答案,而是要在这“明白起来”的相遇中体认一种相互的成全。它或许本就不是一个需要被解答的谜题,而是一首需要被体验的、漫长的诗歌。这首诗歌以无机物的沉默为开端,以第一声生命的律动为起兴,而后便浩浩汤汤。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