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给黑伯做传记,这已经不止一两年的想法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我竟不甚了然起来了。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忽然感到万分的困难。第一是文章的名目。这传记的名目从未见于经史子集,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可惜都不合用之于他。“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阙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他黑伯。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黑伯又绝不是神仙。“别传”吧,他实在未曾有这般阔绰的交际圈子。总而言之,现在的角度看,因为不过是一篇短小的杂说体例,便只看作一段无聊的闲话,便不必深究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姓某名某字某地人也”,而我只知道黑伯姓黄,并不知道名字叫什么。有一回,他似乎说是定字辈,那是屯里目前最老的辈分了。但第二日我便模糊了。那是常字辈最老的大爷的儿子考上了大学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屯里来,黑伯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常大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大学生长两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屯长便叫黑伯到常大爷家里去。常大爷一见,便满脸溅朱喝道:“黑伯,你这浑小子,你说你是我的本家长辈么?”
黑伯不开口。常大爷愈看愈生气,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长辈?你辈分是什么?”
黑伯不开口,想往后退两步。常大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是定字辈!——你那里配!”
黑伯并没有抗辩他确凿是定字辈,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屯长退出去了。到了外面又被屯长训斥了一番,他不得不谢了屯长两块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黑伯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是定字辈,即使真是,有常大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支系辈分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黑伯究竟是什么支系辈分的。
第三,我也不知道黑伯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大家都叫他黑仔,老了便唤作黑伯,真名仿佛有一个“许”字,但这只是假设,因为状语的“许”是读作“黑”,所以终究没有确凿的证据。
不过有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家里他排行第二,上头有个大哥,年轻时便被掳去了,说是当了什么兵,离开德顶屯后从此音信全无。他底下还有个弟,人们唤作伯荣,荣是末字的名,伯是辈分的统称,这是确凿的。但倘若他名字真有个“荣”字,那便是和他兄弟的名讳冲撞,这是不妙的,所以大抵是我记错了。又或者他原本就没有像样的名字,屯里人只按着肤色和辈分胡乱叫着,他便也应着,横竖名字于他,大约是不甚要紧的东西吧。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伯”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其余的事,只都忘却了,大概也和古人的立传通例,是大相径庭的。罢了,既然想传他,便只好照了自己的意思做去写,横竖比不会流传的要好得多。
黑伯不独是辈分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德顶屯的人之于黑伯,只要他帮忙,大多只拿他开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黑伯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们阔得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他先前也许“阔”,但如今确乎是落魄了。他住在屯口一间不足五平米的茅草房里,这房子小得可怜,吃喝拉撒尽在其中,气味是可想而知的了。然而黑伯似乎并不十分以为苦,他常挂在嘴边的是:“天底下,有个遮头的草垛子算是有福的了。常太爷家的屋大,夜里不也只睡一张床?”
这或者便是他的哲学,总能从虫豸般的境遇里寻出些自欺的安慰来,并且也信以为真。
他的老婆是个疯子,大伙都叫她“丫美”,具体名字是无人知晓的。据屯里的老人说,这女人没疯的时候是极美的,美得像山涧里一捧清凌凌的水。后来有一日去赶圩,不知被哪里的恶霸瞧上了,回来便失了魂,整日痴痴傻傻的。她婆家人嫌她疯癫,便将她赶出了门。
那时候黑伯已中年,左右生活都没了什么盼头,便将她带回了家。人们都笑他说:“黑仔,你讨个疯子,是图夜里暖和么?”黑伯不答,只把女人往那五平米的小屋里一塞,算是成了家。
自此,黑伯的“优胜”便又多了一项。只要他在家,那叫骂声是决不会停的。
“‘帕美帕尼’,真是阴公献世!”
“妈耶咩尼!阴功献世来!”
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这几句话对壮人来说是非常具有攻击性和侮辱性的,可是大家伙都觉得,黑伯的骂声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气,倒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日课,如同庙里的和尚敲木鱼,单调而执拗。那女人有时瑟缩一下,大多时候是毫无反应的,眼神只是空茫地望着某个不存在的地方。黑伯于是便觉得,自己终究是比她强的,是清醒的,是能骂人的。这精神上的胜利,大约可以支撑他度过许多难熬的时日。
他还有一样极大的“优胜”,便是他那头老黑牛。虽人活得是越发的糟了,背佝偻得厉害,脸上皱纹纵横,像干裂的黄土坡。可怪的是,他放养的那头老黑牛却在他的手下越发的精神壮实,毛色乌黑油亮,肌腱虬结,犁起地来比年轻后生家的牛还要得力。黑伯对着人是没什么话的,唯独对着这头牛却有说不完的絮语。
那黑牛仿佛也真能懂,用温顺的大眼回望着他,偶尔甩甩尾巴。黑伯便把所有的温情,所有对生活的指望都寄托在这畜生身上。看着牛,他便觉得自己的劳作有了着落,这无望的日子也仿佛有了一根坚实的支柱。那年岁的德顶屯,人活得不如牛似乎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黑伯虽然常常自以为“优胜”,但德顶屯的人们却不这么看。他们只觉得黑伯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的存在就像田边的一块土坷垃,踩过去了也就忘了。唯有当他那疯婆子闹出些事端时,人们才会又记起他来。
有一回,那疯婆子竟把隔壁家三四岁的小娃儿给抱走了,一直抱到玉米地里,拿着一碗凉透了的稀粥硬要往娃儿嘴里喂。幸好那娃家的大人发觉得早,赶去抢了回来。娃儿的父母气得要找黑伯算账,堵在他那五平米的小屋门口骂。
黑伯这回却不像骂自己老婆时那般气壮了,他佝偻着腰,脸上堆着一种混合着羞愧和惶恐的神情,讷讷地分辩道:“她……她是个不知事的……心里,心里或许是好的……”
人家哪里肯听,直骂得他狗血淋头。最后,他进屋摸了几个积攒的鸡蛋,哆哆嗦嗦地递过去给那户人家,算是赔罪。等人走了,他关上门,那恶毒的骂声便又响了起来,比平日更响,更烈,仿佛要把方才受的屈辱都从这骂声里倾倒出去。
“阴公献世!闷霸献世来.......”
骂过之后,他依旧和她挤在那五平米的小屋里过活。这大约也是他的一种“优胜”,无论境遇如何不堪,他总能找到活下去的法子,像石缝里的草,扭曲着,却也顽强着。
他的三弟伯荣则是另一种活法。伯荣早年是勤快的,会帮屯里的娃儿们削一手好陀螺,转得又快又稳,惹得孩子们成日围着他转。他又懂得上山挖山药,攒够了数量便挑到新安圩去卖,还兼卖些青菜生姜,日子原本是能过得去的。他住着一间还算宽大的茅草屋,比黑伯的草垛子气派不少。
可后来伯荣也“颠”了。人们说他是想他那杳无音信的大哥想疯的,又说是这日子把人熬疯的。至此他不再给孩子们削陀螺了,也不再赶圩,每天都是坐在自家的石阶上默不作声的抽自己卷的烟草,见人路过他家门口,不是不自然的左右摆动他那尖而长的下巴,就是朝人吐口水。
黑伯对这个疯了的兄弟似乎也并无多少手足之情。他们各活各的,像两条互不相干的线,在苦海里各自沉浮。然而终究是出事了。一个秋日的清晨,伯荣的茅草屋燃起了冲天大火。屯里缺水,谁也救不得。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吞噬一切。后来阿杰的爷爷想出了个法子,用石头从屋顶砸下去,火势从中空窜出来,这才勉强保住了邻屋。火熄后,人们从灰烬里拖出伯荣放在门板上,当夜便死了。
都说火是他自己点的。没人知道为什么。黑伯远远看着那烧成白地的废墟,脸上木木的,看不出是悲是喜。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了。
伯荣死后,黑伯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大哥生死不明,三弟自焚而亡,身边的疯婆子又不能算是个“人”。他的生计便全系在那几亩薄地和那头老黑牛身上。
地里的出息是有限的,毕竟没有好的劳动力,加上遇到年成不好的,便要靠那牛来填补。黑伯对这牛是倾注了心血的。他放牛比伺候他老婆还要精心。牛吃草,他就在一旁守着。那牛也争气,被他养得膘肥体壮,成了屯里数一数二的好牲口。
有时他看着牛,会想起年轻时的事。那时他也有过一把子力气,也曾梦想着娶个正经婆娘,生儿育女,把日子过得红火些。可大哥被抓了壮丁,家里顶梁柱塌了半边,那点微末的希望便像被风吹灭的油灯,倏地就暗了下去。后来收留了这疯婆子,更是绝了延续香火的念想。他们三兄弟像约好了似的,都做那绝户的人了。
一想到这些,他心里便像塞了一团湿稻草,堵得慌。于是他只好又把心思放回牛身上。摸着牛结实的身躯,他才觉得踏实些。这牛便是他的依靠,他的念想,他这灰暗日子里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产业”。
村里有些游手好闲的人有时会打趣他:“黑伯,你这牛养得这样好,不如卖了换几个钱,还能改善改善生活不是?”
黑伯一听这话,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卖牛?除非我先死了!”
历史上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大多都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是女人毁的,我们也假定它是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黑伯本来也是条“好汉”,后来有了个疯婆子,便弄得愈发的困顿狼狈,这“亡身败家”的罪名按例是应该算在她头上的。
但那疯婆子终究是先他而去了。怎么死的,没人说得清。或许是一场急病,或许是长期的痴傻耗尽了灯油。那持续了多年的叫骂声也至此戛然而止。
没有了辱骂对象的黑伯,他每日去放牛更早,回来更晚,但对那老黑牛,他的话少了。有时候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山坡上,一坐就是半天,看着日头从东边移到西边,看着德顶屯的炊烟升起又散去。
他的背更驼了,眼神也更加混浊。那间五平米的小屋没有了疯婆子,似乎也显得更加空洞、更加破败。后来,连那头老黑牛也老了,耕不动地了。终于有一天,牛贩子出了个还算公道的价钱,黑伯蹲在门口,抽了足足半包青竹烟,最后还是把牛卖了。他看着牛被牵走时,那牛回过头朝他“哞”地叫了一声,黑伯赶紧别过脸去,用那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掌使劲抹了把眼睛。
再后来,人们便很少见到黑伯出门了。他那间小屋的门时常紧闭着。有人从门口过,能闻到一股霉烂的气息。
直到一个寒冷的清晨,本家兄弟去借犁,推门进去才发现黑伯蜷在那一领破席上,身子已经僵硬。他也死了。怎么死的?大约是冻死的,饿死的,或者是兼而有之罢。没人去深究。出殡的那日冷冷清清,没有开道场,也没有人哭丧,屯里族老安排几个后生草草将他收了殓,抬到后山,与他那自焚的三弟伯荣、还有他早死的疯婆子埋在了一处。坟头很小,像随意堆起的一个小土包,恐怕过不了几场风雨,便要平复了。
至于他那当了兵、一去不回的大哥,终究是连尸骨也无处寻觅。他们这三兄弟,轰轰烈烈地来这世上走一遭,留下的不过是山坡上几座无人祭扫的荒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