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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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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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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开

今日无事,约了友人说去看一场日出。天还没有亮,我们便驱车去往商量好的目的地。清晨的雾像轻纱裹在天际,路面还凝着夜露的湿凉。车内没多言语,只有导航的轻提示和偶尔掠过耳畔的风声,我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将几日来因备考而紧绷的神经完全放空。友人忽然说山脚下有片开阔地,日出前可在此稍作休整。我推开车门的刹那,目光猝不及防撞进了一片赤红,人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兀自立住了。

那是一片彼岸花花海。红色的、宽大的花型从墨绿的、挺直的、光秃秃的茎秆顶端轰然迸裂出来,仿佛是神祇洒下的一摊圣血,又像是冥府的门扉不慎泄漏的一缕霞光。花瓣之下没有叶,一丝也无。那红不是牡丹的雍容,也非玫瑰的娇艳,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于悲壮的绯赤,丝丝缕缕的花瓣卷曲着,翻腾着,像不甘的魂魄在挣扎,又像无声的呐喊在凝固。

它们就那样孤零零地、却又成群结队地燃烧在空寂的茎顶,构成一种庞大而凄然的沉默。这沉默比秋夜的寒砧更刺人,比古寺的钟声更撼心。风过处,花海齐齐震颤,那红浪起伏间透着一股不认命的韧劲——明明无叶扶持,明明生在晨雾的清寒里,却偏要开得这般热烈决绝。

我们驻足在原地,怕惊扰了这场盛大的、与另一个世界的对峙。这花,在梵语里被称为“曼珠沙华”,相传是天界四华之一,通常见于《法华经》,说是“见者乐,离垢,断一切不善根”。然而这祥瑞的意味传到我们这东土的幽冥想象里,竟完全颠倒了颜色。它成了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唯一的色彩,是亡魂渡向忘川时最后的指引与慰藉。而这花香,传说有很大的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这便愈发地残酷了——让那已然忘却一切的魂灵在步入轮回之前蓦然回首,将一生的爱憎悲欢再度温习一遍,而后再度永远地失去。这哪里是慰藉,分明是神祇最刻薄的戏谑了。

一时间,佛经的庄严与民俗的幽艳在我心里打起架来。一面是离垢断恶的圣洁,一面是牵引亡魂的妖异。这花的身上竟藏着如此深刻的悖论。它连接着两个世界,自身却仿佛不属于任何一个。它花开在人间,指向的却是幽冥。它名在佛国,绽放的却是魔相。这让我不由记起李长吉的诗句来,他那颗心,是惯于在鬼气森森中寻觅美的,若他见此花,怕不要吟出“幽兰露,如啼眼”之类的句子?这彼岸花无露,但那卷曲的花瓣何尝不像是无数只微睁的、含怨的眸子,在无叶的荒凉里,静静地凝望着这个它们永远无法真正抵达的人世呢?

而关于这凝望的由来,在那些游丝般飘忽的传说里,缠绕着一个更为凄切的故事。相传,在冥府执掌轮回的并非只有威严的阎罗,还有一位终日守在忘川彼岸的名叫曼珠的彼岸花妖,而守护她的,则是另一位名叫沙华的叶妖。天神给他们下了最冷酷的禁令:花与叶永生永世不得相见。这并非因为他们有罪,而是因为他们一旦相见,那炽烈的情感便会扰乱阴阳的秩序,动摇轮回的根基。

然而永恒的规则往往催生出最悖逆的深情。他们从未见过彼此,却能在风的低语、泥土的震颤中感知对方的存在。曼珠能感觉到沙华那清新如初雨的生机,沙华则能想象曼珠那灼热如烈焰的美丽。这种隔着时空的相知,比任何耳鬓厮磨都更让人心痒难耐。终于,在一个天地气交最为薄弱的黄昏,他们违背了天条,花与叶在纤弱的茎秆上同时绽放了。赤红如血的花簇拥着嫩绿如碧的叶,绚烂、完整,美得让周遭的幽冥都失了颜色。他们终于看见了彼此,在目光交汇的刹那,千年的孤寂都化作了狂喜的颤栗。

但这圆满最终触怒了至高无上的法则,天神降下惩罚,将他们打入无尽的轮回,每一世都在人间受尽磨难,并且每一世都在最情深之时被死亡强行分离。轮回不休,遗忘不止。不知经历了多少世的寻觅与错过,某一世,曼珠终于挣脱束缚,带着这刻骨的思念化为花妖,守在忘川之畔苦苦等待沙华的到来,可是喝下孟婆汤的沙华却再也记不住她。她便向掌管忘川河的孟婆哀求让沙华也记住自己,哪怕只是一瞬。孟婆看尽沧海桑田,双眼古井无波回答道:“傻孩子,他忘记了你,就算你还记得他,跟你们相忘又有什么不同呢?”

此言如同一道闪电雷劈,瞬间打碎了曼珠千年的执念。是啊,记忆从来都是双向的河流,需要两岸的呼应才能奔涌。若只剩一岸空自回响,那回荡的,不过是自己的回声,是更深的寂寞。她的记得,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于这场爱情而言,也已成虚妄。

从此,曼珠不再祈求与沙华相见。她只是将那份无法传递的思念化作了自身的存在。花开时,她用尽全部生命绽放出最浓烈的赤红,那是她无声的呼唤与燃烧的寂寞。花落时,沙华的叶才会悄然萌发,那一片青翠是他无知的、却又是本能的回应。他们依旧在永恒的时差里一个在记忆的尽头燃烧,一个在遗忘的起点生长,用这种悲壮的方式证明着那份被天地所不容的深情曾经存在过。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这句话因了这传说,道尽了这花的宿命核心。这生生世世的错过,比牛郎织女的银河遥隔更令人感到彻底的、形而上的绝望。银河纵使浩瀚,还有一座鹊桥,一年一会可以承载一个盼头。而这花与叶同根同源,呼吸着同一片泥土的滋养,却因着记忆与遗忘的鸿沟被投入了时间的两端,永无交汇之期。它们的生命被强行撕裂成两半永恒的、孤独的循环,这何尝不像是人世里那些最深的遗憾?

晏几道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词中人面对的是落花,是已成过往的凋零,而燕子的双飞更反衬出人的孤寂。可是彼岸花连这点“曾经拥有”的凋零都算不上,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独立”,一种绝对的孤独。它没有“落花”可供凭吊,因为它绽放的刹那,便已预支了千年的寂寥。它的对面,永远是空无。

日本文学里特有的“物哀”之境,称此花为“ヒガンバナ”,他们对那份瞬间之美的痴迷与哀悼似乎更与这花的禀性相合。譬如《源氏物语》末章说的,那缭绕不去的、繁华落尽后的悲凉,正与这无叶之花的光景暗暗相通。那是一种洞穿了所有浮世欢愉之后,对生命本然之“空”与“寂”的静默体认。花开得再绚烂,因了那注定的、与叶的永诀,这绚烂里便浸透了悲剧的美。

徘徊在这片赤红的花海之畔,我仿佛也成了被抽离了时间感的人。一千年,又一千年,这是何等漫长而残酷的轮回。对于我这朝生暮死的蜉蝣,这近乎永恒;对于我所栖身的这个喧嚣扰攘的尘世,这也是不可想象的尺度。我的爱恨、我的功业、我的文明在这花开花落的节奏面前,不过是弹指一瞬的微光。这花,它冷眼看着人间的沧海桑田,王朝更迭,它自身的存在就是一部沉默的、关于时间与遗忘的寓言。

王摩诘与裴迪游感化寺时曾写下“芭蕉一片叶,书取寄吾师”的句子。芭蕉叶大,堪可题诗,这是一种文人式的闲情与寄托。而眼前的彼岸花它无叶可书,无枝可寄,它所有的讯息,那千年的等待与错过,那关于铭记与遗忘的全部痛楚都凝练在这一片惊心动魄的红里,无法传递,也无从解读。它只是一个存在,一个静默的、燃烧着的疑问。

天色不知不觉地亮了起来。霞光如熔金般从山后漫涌而出,先是轻吻着花田的边缘,而后便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将那一片绯赤层层裹挟。原本就浓烈得近乎悲壮的红,在晨光的浸染下愈发深沉,既与霞光相拥,又偏要守住自身那份不容磨灭的幽邃。

四下里依旧静得能听见露水滑落花瓣的微响,只有微风过处,那些卷曲的花瓣不再是单纯的颤动,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柔韧轻轻舒展又收拢。我望着这片在霞光中愈发幽邃的花海,忽然觉得,方才那晨雾中的初见,仿佛是闯入了另一个世界的秘境,而此刻晨光破晓,竟像是从一场关于千年轮回的迷梦中缓缓抽离。友人早已举起相机,镜头里,赤红的花、金色的光、墨绿的茎秆交织成一幅无声的画,定格了这短暂却永恒的瞬间。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山巅,直直洒在花田中央时,那些花瓣的颤动渐渐平缓。它们没有在光明中黯淡,反而将晨光吸纳进自身的绯赤里,化作一种更为沉静的璀璨。人间的晨光终会消散,千年的轮回依旧漫长,但那些无法传递的思念、那些注定错过的深情都已凝在这一片赤红里,与日出日落相伴,与岁月轮回共生。而我心中的紧绷与浮躁,早已被这静默的花海与破晓的霞光涤荡干净,只余下一片空明,和一份关于铭记与遗忘、孤独与坚守的永恒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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