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感觉有些头晕眼花,到医院做了个体检,一看检查报告吓了一大跳,血压、血脂均超标,血糖到了临界点,医生叮嘱要加强锻炼,说运动可以帮助控制病情。于是我开始锻炼,每天清晨围着澄碧湖走一大圈,然后洗个澡再去上班,顿觉神清气爽。令我欣喜的是,三个月后,头晕眼花症状似乎消失了,这让我锻炼的积极性更高了。
我是在晨炼中结识老金的。一天我走到北广场,一边走一边做扩胸的动作,不料胳膊打在一个人身上,我正欲道歉,那人却笑嘻嘻地问候道:“王主任早啊!”我看那人六十出头,精瘦身材,颧骨较高,眉毛很长,眼窝深陷,目光和善,左眼角下方有一个大的痦子,痦子上有根长长的白毛,其形象有些猥琐。我实在想不到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于是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不料那人却跟着我的脚步一直往前走,我快他快,我慢他慢。“王主任可能不记得我,我是老金啊,你在工业园当主任的时候我在你手上接过钱。”我打亮着老金,从记忆里搜寻这张面孔,可找不到这张面孔的任何蛛丝马迹。老金见我不相信的样子,于是说:“那天工业园发火,你在三楼开会,还是我敲门把你们叫出来的。”这件事我忘不了,那年工业园二楼配电盘着火,浓浓的黑色烟雾将下楼的通道封死了,不少人感觉要窒息,从北面的落水管爬下去,有两个人摔伤了腿。后来消防大队来了两辆救护车,很快将大火扑灭。这件事使我相信老金确实在我手上接过钱,但接什么钱,是否接到钱我不得而知。
说来也怪,从此我每天都能在澄碧湖的健身步道上见到老金。只要遇上我,老金便跟在我身后走,陪我走完一圈。老金很喜欢讲话,呱呱呱讲个不停,这使得沉闷的晨练变得轻松起来,眨眼功夫便走完了一圈。老金有很多故事,这个县城犄角旮旯的故事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令我吃惊的是,老金对县里历任领导如数家珍,谁从哪来调哪去,谁工作务实口碑好,谁官僚作风口碑差,谁提拔走的什么门路,谁靠边站与谁不对付,原来民间组织部对每个人都有评价。老金对我的经历了如指掌,我在哪个单位和谁搭档一清二楚,这使我像脱光衣服一样站在他跟前。我笑问民间对我的评价,他说我是个好人,因为他没送我礼我就批给他钱了,他还说我太老实了,否则不会这么早就退居二线了。
从老金的讲述中,我知道他贩卖过鸭蛋,批发过农机配件,搞过建筑工程,办过草袋厂,办过印染厂,现在开出租车。老金做生意很灵活,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用车很跑火,他专批发农机配件,有人提不到货,他通过熟人帮他人提货,前提是进他家的农机配件,那几年一年赚十几万。九八年发大水,他及时兴办草袋厂,企业一年就收回了成本。老金讲他没有发财的命,那年在工业园与人合伙搞建筑工程,县里给他六十亩土地抵工程款,当时他不肯要,低价给了合伙人,后来房地产跑火,合伙人将此块地搞房地产开发,一个项目赚了六千多万元,现在成为县里的知名企业家。
“你应该赚了不少钱,怎么这个年纪还开出租车?”我很好奇,按老金所说,他曾经风光无限,不至于沦落到开出租车的地步。
“我是赚了不少钱,但霉运缠身,想甩也甩不掉。”老金苦笑道,“我贩卖鸭蛋刚走上正轨,禽蛋市场关闭了;我搞农机配件批发火了几年,农用车厂倒闭了;我办草袋厂刚回本,连续几年没有洪水停产了;我将草袋厂转办印染厂,头本没收回,因环保问题被叫停了;房地产刚刚兴起,我把发财的机会拱手相让了。我这个人就是个漏巴掌,所有财运都从指缝中漏走,但我吃饭的钱还有,开出租车纯粹是没事找事干,不让自己老得太快。”
“你的机会是不少,但凡抓住其中一个都成功了。关键是你转型没有研究国家政策,如办印染厂不符合国家政策,那时如选择一个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的项目,你现在应该功成名就了。”
“我要是早认识王主任就好了,你给我指点迷津,我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金很会讲话,总是把别人抬得很高,让别人感觉很舒服。老金住在银河景苑,距澄碧湖有五公里左右的路程,他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锻炼两个来小时,先在社区转几圈,然后开车来到澄碧湖,将车停下再转一圈。有次我问他,你在社区转了几圈干吗要开车到澄碧湖来转呢?他说社区的朋友转了四五十分钟就回家了,他一个人转着没劲,于是就到澄碧湖这边来了,这边人多热闹。原来老金很够朋友,他不想把社区的朋友扔下独自一人到澄碧湖来锻炼。
老金走得很快,我要加速才能跟上他的节奏。老金爱好锻炼有二十几年的时间了,据说是因腰椎间盘突出而开始锻炼的,他说发病的时候人都站不起来,医生叮嘱他要加强锻炼,以增强肌肉力量。他一开始是跑步,现在年纪大了改为快步走,二十多年了腰椎间盘突出不再复发,而且没有“三高”问题的困扰。老金有句名言:在健康面前,一切都是浮云。他甚至安慰我,你到二线好,工作不忙,工资不少,还有时间锻炼。
和老金一起晨练很轻松,他有很多底层老百姓生活的趣闻轶事,如谁家夫妇拣破烂培养了两个研究生,现在儿子出息了,两夫妇成天穿得平平整整;谁家儿子娶了一高干的女儿,父亲去看孙子警卫不让进门;谁家女儿在广东打工傍上一大款,回家盖了一栋别墅;谁家儿子在外打工,与人打架关牢房半年多,家人竟不知他去哪了……最烦的是他朋友特多,频频与人打招呼:张叔好!李哥好!老表好!刘婶好!胡姐好!表妹好!好像整个县城的人都是他亲戚朋友一样,弄得与他打招呼的人又看着我,猜测我和他什么关系,使我成了众矢之的。
“这些人你真的熟吗?”有一次,我忍不住问。
“晨练二十多年了,大多数人都见过面,但真要说他们住哪儿,以前在哪个单位工作还真不知道。”老金嘿嘿笑道,“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水。都在县城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熟也熟了。”
老金就是这么一个人,自来熟的性格,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但感觉像是多年未见面的老朋友一般。他手机里有两个朋友圈,一个小学朋友圈,一个初中朋友圈,他是这两个群的群主,既是联络人又是开心果,经常有人邀他去旅游,因为线路、食宿全交给他大家都放心。他们每季度都要出去一趟,附近的景点基本走了一遍,去年他又约了一帮人自驾游西藏,川藏线进青藏线出。在西藏他有高原反映,但仍开着一辆车有说有笑,在翻过一座山口的时候,他开的普拉多突然侧翻,好在普拉多有坚固的车架,他艰难从驾驶室爬了出来,额上磕出血了,但他整整行装又出发。我很羡慕老金,心胸开阔,乐观豁达,自由自在,闲适随意,很少人有他这么潇洒。
有一次我沿着澄碧湖转了一圈,正准备回家,老金开着刚买的比亚迪滋的一声停在我面前。我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晚,他说凌晨接了一单生意,他楼盘里一个大婶心脏病突发,开车送她去省一附院抢救,医生说如果去晚了人都救不到了。他告诉我,之所以开出租车就是楼盘的老人都喜欢找他,他相当于他们楼盘的司机,人家给钱他不要人家不高兴,于是他专门开起了出租车。他的业务仅限于他们楼盘,他从不接外面的生意,但绝对做到随叫随到。
我晨练的习惯是沿澄碧湖逆时针方向转,而老金的习惯是顺时针方向转,因此我俩每天都能碰上。我们碰上后,老金便随我逆时针方向转,我不希望因我而改变他的晨练习惯,但他硬要陪我一同晨炼。
“王主任,我家的印染厂要拆迁,你能不能找应镇长说一说,到工业园帮我置换一块地。”有一天老金找我帮忙,他知道城关镇的应镇长曾是我的办公室主任。原来老金的印染厂叫停后,他租给一家电子厂,一年租金十几万,现因复兴大道东延,他家的印染厂面临拆迁,但他希望这块地继续生蛋,所以想置换一块地。
“镇里什么意见?”我问。
“他们说我没项目,不可能置换地块。”老金实话实说。
“工业园对入园项目有要求,亩均纳税十万,如果你没项目,谁说都没用。”我拒绝了老金的请托,我不想增加应镇长的麻烦。
“租我地的项目也不行吗?”老金问。
“那个电子厂不是高科技项目,况且亩均纳税也低,而且不是你的项目,镇里是不会同意置换的。”我不置可否道。
大约过了个把月,应镇长到我办公室坐,他告诉我,你朋友老金到工业园置换地块的事已办妥。我愕然,老金什么时间成为我朋友了?原来老金径直找到应镇长,扬言是我朋友,是我让他找应镇长的,他还出具了我们一起散步时的合影。他与一家高科技公司合作,他出钱出地,对方出技术,这个项目完全符合工业园对入园企业的要求。于是应镇长与工业园协商,将这个项目纳入拆迁置换项目,把印染厂拆了。
我不得不佩服老金的灵活性,硬是把一件看来不可能弄成的事弄成了。他听懂了我的话,找一家高科技公司合作,他是这家新公司的法人,镇里自然没有不置换的道理。那时刻我有些恼怒,老金不该打着我朋友的旗号去办事,这诋毁了我的声誉。更何况我对他并不完全了解,他不能以我朋友自居。我从应镇长口中了解到,老金与糟糠之妻离了,找了前妻的表妹。前妻的表妹比他小十几岁,是他前妻介绍她到印染厂当出纳的。为了与前妻的表妹结婚,他几乎净身出户,将四套房子、两个店面、两百多万元存款全留给前妻及两个孩子,他仅留了印染厂,住到前妻表妹租的一套房子里去了。据说老金的孩子现在都不理他,非要他离开那个“狐狸精”才肯叫他爸。
我想不到老金是个性情中人,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虽然他在经济上对前妻作了补偿,但我不喜欢他的始乱终弃。我觉得这种人不配和我交朋友,于是我有意避开他,尽量不要和他一起晨练。要避开老金并不难,他顺时针方向我也顺时针方向,这样只要不是同时间出来就无法相遇。几天不见,老金打电话问我怎么没晨炼了,我谎称说崴到脚了。谁知上班的时候老金特意找到我的办公室,将一瓶香港产的红花油交给我,说这是他在香港旅游买的,效果非常好。我哭笑不得,只好表示感谢。这弄得我十几天都不敢去晨练了,万一碰上老金会很尴尬。
虽说如此,我还是避不开老金,他将竟车停在我家小区门口等我出来。我不好意思赶他,只好任由他随我一同晨练。我的厌恶感从心里来到脸上,我板着脸不再说话,他再精彩的故事也引不起我的共鸣,而且我抓住他讲话中个别不准确的消息对他进行抨击,说你不知道就不要信口开河。这样坚持了两个星期,老金自讨没趣,不再在我家小区门口等我出来了。
此后,我很少遇上老金,但不管在哪遇上他,他仍会随我一同晨练。不过,我们很少说话,两人走得飞快,像是在举行竞走比赛,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不希望外界误认为我们是好朋友。不过,没有老金陪伴的晨练略显枯燥,有时我心里又盼望老金的出现。
直到去年我看到一则电视新闻,彻底改变了我对老金的看法。那是去年五上旬,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场暴雨袭击了全省各地,豆大的雨点从空中落下来,打得车子顶棚啪啪直响。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下个不停,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层薄烟笼罩在公路上。这样的天气持续了两三天,江河水位猛涨,到处都有塌方或泥石流的消息,如果不是邻居老张的女儿要生产,老金说什么也不会出车的。老张的女儿在浔阳,距银河景苑有一百三十多公里路程,傍晚女婿打电话来了,说女儿发动了,正在送医院的路上。老张夫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公交车没了,坐火车时间也来不及了,于是他们找到老金,老金二话没说,撑起伞就去开车了。他驾驶着比亚迪沿着昌浔高速谨慎地往浔阳方向开,由于路况不好,以往一个来小时的车程开了两个多小时,到浔阳已是晚上十点多钟。
老张夫妇下车后,老金找了个充电桩先充满电,再找个地方吃了碗面,返回的时候已是次日凌晨了。当车开到安德高速出口附近的时候,老金发现有辆车在逆行。根据多年经验,他判断出前面发生了事故,于是开始减速。当开到接近塌方现场一百米左右的时候,他看到车道两边停了很多车,便下车向其他司机打听情况,司机们十分恐慌,说前面路塌了,掉下不少车,已经报警和拨打了急救电话。老金从坍塌的地方朝下看,发现有十几辆车陷落并且着火了,还有人在下面呼救。他注意到有辆车起火很严重,有随时爆炸的可能,于是大声地向受困人群大喊“要爆炸了,要爆炸了”,提醒他们往安全的地方挪。这时他听到孩子的哭声,情况十分危急,老金决定翻越护栏下去帮助受困人群。但由于近期一直在下雨,下去的土坡湿滑难行,高速路上也没有路灯,一个人很难走,老金回头问了一句:“有没有人跟我一起下去帮助他们?”很快得到了一位年轻小伙的回应,于是他们右手用手机打灯,左手抓着杂树,侧身慢慢下到塌方现场。首先救到的是一对双胞胎小男孩,小朋友体重较轻,老金和小伙通过合作接力的方式将他们救出。由于塌方现场有汽车着火和爆炸,产生了大量浓烟,小伙被浓烟呛到,提出要缓一缓,老金便独自返回继续救人。第三个获救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告诉老金他的肋骨断了,没有力气,老金问他手还能不能使上劲,他说应该可以,老金就在后面托住他,两人慢慢地往上挪。第四和第五个救出的是一对母女,母亲受伤较轻,女儿手受伤了。第六个救出的是一漂亮姑娘,这姑娘一头的血,脸色惨白。第七个救出的是一名右腿受伤的老人,他不能行走,是老金使尽全身力气把他背上来的。将老人成功救出返回到路面的时候,消防救援队和医疗救援人员已经赶到。救援人员赶到后,松了一口气的老金却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不知道是累的还是被烟熏的,趴在栏杆上想吐又吐不出来,他靠着栏杆缓了好一会,回到车上喝了一瓶水,歇了十几分钟后,老金继续踏上了回家的路。
老金不顾生命危险,从陷落的车中救出七个人的事迹因现场有人拍抖音而名扬全国,省电视台两名记者跟踪到银河景苑采访了他。
“是什么力量让你当时作出救人的决定呢?”记者问。
“可能是出于本能吧,看见下面有老老小小在呼喊,心里很难受。而且当时只想着下去救人,帮助受伤的人快点上来,让大家都安全一点。”老金朴实地笑道。
“当时有汽车爆炸,你不害怕吗?”
“现在想想有些后怕,但救人要紧,当时没时间想那么多。”
“你是一个英雄,第一时间翻越护栏冲进现场,从而避免了更多的伤亡。”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觉得每个人遇到这件事都会挺身而出的。”
我看过这个抖音,也看过这段采访,老金这段救援经历可谓惊心动魄,不是谁在危急时刻都能为他人着想的,然而在他口中却轻描淡写,这使得本不高大的老金的形象在我心中高大了许多。
后来,我在晨练中又碰到老金,问起那天救援的故事,从他的回顾中我眼前依然会浮现出他在硝烟弥漫的现场救人的感人画面。以后凡是遇上熟人,我都会指着身边的老金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老金。
澄碧湖畔,每天都可以看到我和老金晨练的身影,老金依然噼噼啪啪地讲个不停。他高兴地告诉我,自从电视里播放了他舍己救人的事迹后,两个孩子都来看他来了,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
老金邀我去云南深度游,我爽快地答应了,计划请年假和老金一同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