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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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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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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四十年的承诺

涂细发蹲在船头,粗糙的手指抚过渔网上干涸的水藻。四十年来,这双手撒过上千次网,捞起过数不清的鱼虾,如今却要被迫停下。星子湖禁渔令明天就要正式实施,十年内不准任何捕捞作业。

“爸,回吧,风大了。”儿子涂序文站在岸边喊他。

涂细发没应声,只是抬头望向湖面。五月的星子湖泛着浑浊的绿光,远处几艘渔船正缓缓驶向码头。他记得小时候,湖水清澈得能看见水草间游动的鱼群,父亲教他辨认每一种鱼的特征——青鱼背上的纹路像竹叶,草鱼的眼睛像两颗黑豆。

“我再待会儿。”涂细发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村委会马上要开会了。”涂序文提醒道。

“你代表我们家去开。”涂细发翁声道。

涂序文叹了口气,转身向玉田村委会走去。今天晚上,村委会召开禁渔动员会,发放渔民转产转业的补贴申请表。他是村团支部书记,是村里坚定支持禁渔的年轻人。涂细发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儿子天天说什么“生态平衡”“可持续发展”,他根本听不进去,他只知道,禁渔了,渔民还算什么渔民?他们村为避战祸从黄河沿岸迁移到星子湖沿岸八百多年,世代靠捕鱼为生,村里每年正月初四到初六在河滩摆九曲黄河阵,灯阵有九十九个弯,象征黄河九十九道弯。沿着九曲黄河阵一直走完别回头,表示风调雨顺、幸福平安。据说黄河阵由通天教主金箫、银箫、碧箫三姐妹所创,千百年来,三箫娘娘被视为村里平安、幸福的庇护神,人在灯中游,灯在人上飘,人们在黄河阵中除妖崭魔,祈求平安幸福。如果不捕鱼,他们祈求什么呢?

夕阳西沉,涂细发解开缆绳,发动柴油机。老旧的渔船发出浑浊的轰鸣声,缓缓驶离岸边。他知道他不该在这时候出船,因为今天是禁渔前的最后一天,水上公安分局的巡逻艇比往常更勤快。但他必须再撒一次网,就像是与星子湖作最后的诀别。船行至湖心,涂细发关掉发动机。四下寂静,只有水波轻拍船身的汩汩声。他熟练地整理渔网,铅坠在暮色中闪着冷光。他知道,这一网下去,明天就不能再撒了。

“细发叔!”远处传来喊叫声。

涂细发眯起眼睛,只见一条巡逻艇迅速向他驶来,掀起的波浪似要将他的渔船掀翻。原来是水上公安分局的熊局长在和他打招呼,这熊局长与他儿子涂序文是高中同学。涂细发装作没听见,继续摆弄着他的渔网。

待巡逻艇靠近渔船,熊局长登上涂细发的渔船问:“细发叔,"明天就禁渔了,您怎么还在捕鱼?”

“我今天捕鱼不违法啥?”涂细发没好气问。

“今天当然不违法,但明天就违法了。”熊局长劝道,“听序文说您对禁鱼有抵触情绪,其实禁鱼是为了保护渔业资源,维护生态平衡,促进可持续发展,改善水质和环境,这也是我们渔民希望看到的。您看现在因过度捕捞而致星子湖渔业资源枯竭,这么做是为了保障未来渔业的发展。”

“请你不要影响我正常捕鱼。”涂细发想想也是,这些年他捕鱼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少了,但此刻他只想好好享受最后捕鱼的时光。

“我听说序文准备承包鱼塘,您养鱼肯定比捕鱼收入高,而且日不晒雨不淋的。”熊局长继续劝道。

“最后一网!”涂细发吼道,“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开渔要祭湖神,禁鱼也得有个仪式吧!”

熊局长还想说什么,想想还是走了。看到巡逻艇慢慢驶远,涂细发终于能专心干活了。他站在船沿,身体随着波浪轻轻摇晃,他双臂一展,渔网如展开的翅膀飞向水面,铅坠带着渔网沉入湖中,发出细微的“扑通”声。

等待收网的时间里,涂细发点了支烟。火星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情。儿子计划承包个鱼塘,要他学什么养殖技术。他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学什么新技术?他这一辈子就会捕鱼,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干别的营生。但现在的星子湖生态环境确实越来越差,再不管渔真的要绝迹了。他吐出一口烟,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一句话:“星子湖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对星子湖要有敬畏之心。”

水面突然剧烈翻腾起来。涂细发心中一喜,看来最后一网碰上鱼群了。他马上掐灭烟头,赶忙收网。网很沉,比预想的沉得多。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渔网一寸寸离开水面。原来不是鱼群,网里只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挣扎。等完全拉上来,涂细发愣住了。网里是条江豚,体长约一米五,背部深灰色,腹部乳白。它的胸鳍被渔网缠住,正痛苦地扭动着。涂细发的心猛地揪紧了,他至少有二十年没见过活江豚了。

记忆如潮水涌来。九岁那年,他第一次跟父亲出船,曾见过三只江豚在船边嬉戏。它们像顽皮的孩子,时而跃出水面,时而用嘴部轻推小船。父亲说江豚是渔民的伙伴,能预报天气,指引鱼群。后来湖水越来越脏,江豚渐渐消失了。

“老伙计,好久不见了!”涂细发喃喃道,伸手想解开缠住江豚的网。江豚剧烈挣扎起来,尾鳍拍打船板,发出“啪啪”的响声。涂细发的手背被刮出一道血痕,但他顾不上疼,只是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

他摸到江豚胸鳍下的渔网,发现铅坠的钩子深深扎进了肉里,除了他的铅坠还有别人的铅坠,看来这只江豚受伤不轻,如果不是他捕上来肯定命丧星子湖。血丝在水中晕开,像一缕飘散的红纱。涂细发从工具箱找出剪刀,小心地剪开渔网,拔出铅坠。江豚的皮肤带着湖水的凉意,比他想象的柔软。

全部解开后,江豚却不动了,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涂细发知道它伤得不轻,这样放回湖中必死无疑。他望向越来越暗的天色,又看看手表,这时离禁渔令生效只剩六个小时了,他必须在这段时间把受伤江豚处理好。

“造孽啊!”涂细发抹了把脸,手上沾了江豚的血和自己的汗。他掏出手机,犹豫再三,拨通了熊局长的电话号码。

三小时后,巡逻艇回来了。熊局长带着江南农大水产学院的凌教授登上了涂细发的渔船,并给江豚做了简单处理。凌教授是江南农大江豚保护志愿服务队队长,主要保护星子湖江豚等水生物以及水环境。

“伤口感染了,得带回学校医治。”凌教授说,“您知道吗?这是今年在星子湖发现的第三只江豚,太珍贵了。”

涂细发蹲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月光下,江豚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在看他。凌教授给它打了针,江豚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差点滑出渔船。涂细发下意识上前按住它,粗糙的手掌轻抚江豚的头部,哼起一首古老的渔歌。江豚似乎听得懂他唱的歌,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它记得您帮助过它。”凌教授惊讶地说,“江豚的记性很好。

回程时,涂细发站在船尾,看着载有江豚的巡逻艇渐渐远去。湖面泛着银光,像铺了层碎玻璃。想到差点成为杀害江豚的凶手他异常惭愧,看来保护星子湖生态势在必行。他突然想起网箱里还有几条刚捕的鱼,走过去打开箱盖。鱼儿在月光下闪着鳞光,嘴巴一张一合。涂细发弯腰抱起网箱,将鱼全部倒回湖中。

“走吧,都走吧。”他低声说。

第二天清晨,涂细发去了村委会。涂序文正在帮村民填表,看见父亲进来,眼镜后的眼睛瞪大了。

“给我张转产转业补贴申请表。”涂细发说,“一会儿你带我去养鱼塘看看。”

涂细发正式转产养鱼,他拜凌教授为师,把他请到村里实地指导。他家的鱼塘面积五亩,水深约一米五,凌教授建议采取混合养殖的方法,养了草鱼、鲢鱼、鳙鱼、青鱼、鲤鱼等品种。他注重控制好鱼苗放养密度,避免过密或过稀,并根据鱼儿的摄食习性投喂饲料。他按要求定时增氧,定期换水和消毒,加强水质管理,有效防止了白点病、水霉病、烂尾病和出血病的发生。一年下来,收入是捕鱼的两倍,这让他喜出望外。

涂细发被儿子涂序文请去村委会现身说法,村里最后几个反对禁渔的渔民也顺利转产转业了,有的跟他一样养鱼,有的去省城打工,也有的去县城做生意。

有一天,熊局长和凌教授找到涂细发,说是请他做江豚保护志愿者。涂细发嘿嘿笑道:“我又不会做什么。”

凌教授说:“我们的江豚保护志愿服务队正需要您这样的老渔民参加。您了解湖,了解鱼,这是书本上学不到的。”

涂细发二话没说,爽快地接过表格,在“申请人签名”处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第一次学写字的孩童。

那天傍晚,涂细发正在鱼塘喂鱼,突然听见儿子涂序文大声叫唤:“爸,江豚!”

涂细发赶紧跑上大堤,在排灌站出口水域,一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涂序文兴奋地说:“我好像看见江豚鳍上有伤疤,应该是您救上的那只,它向你致敬来了。”

涂细发站在原地,紧盯着江面。暮色中,江豚再次跃出水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它胸鳍上的伤疤已经愈合,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粉色光茫。

涂细发感觉眼眶发热,他想起父亲的话——星子湖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对星子湖要有敬畏之心。今天他终于明白了对星子湖要有敬畏之心的含义,不就是让星子湖休养生息嘛。千百年来,人们只知道从星子湖中索取,从未想过为星子湖做什么,今天他终于为星子湖做了该做的事,他感到特别欣慰,仿佛完成了一个跨越四十年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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