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炮有一个非常土的名字王鹅崽,“鹅”在当地是笨的意思。在早期的农村,孩子起名字的初衷是越贱越好,用老人的话说是名字越贱孩子越容易养活。据说王大炮是他母亲生下的第三个娃,前两个都夭折了,所以他母亲给他取个贱名字,希望他健康平安长大。看来王鹅崽这个名字不错,不但陪伴他健康成长,而且成为位高权重的卧马山林场党委书记兼场长。
卧马山林场的干部职工大多知道王大炮这个别名,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王鹅崽。王大炮人如其名,他身材高大,身体墩实,皮肤黝黑,方脸大耳,一双眼睛大得像铜铃,说话声如洪钟,像开大炮似的,一句接着一句,频率非常快,似要振裂人的耳膜。他喜欢骂人,而且骂得很难听,连安排工作都是用骂人的方式,每天都能听到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他骂人的时候凶神恶煞,那双大得像铜铃似的眼珠似要飞出去,场部的干部职工见到他都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绕道走,生怕被他臭骂一通。当地人把他骂人叫开炮,远远听到他在骂人,大家悄声提示道,王大炮开炮了,你千万别去招惹他。
东昌县是个平原县,卧马山是境内唯一一座山。卧马山得名有两说,一说主峰像头卧马,全身作卧状,有前蹄略微抬起,左前蹄紧扣住地面,后腿正在用力,似随时腾空而起;马头上仰,似乎在注视着前方的动静,谛听鄱阳湖传来的声音。二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时在此放马游缰,他和他的战马在此休憩。卧马象征着昌盛、发达、勇敢、征服,卧姿展现思想上的放松,一种安逸的场面。正因为在卧马山的休憩,才为后来朱元璋战胜陈友谅积蓄了力量。当地人更相信第二种传说,因为皇帝到过的地方是风水宝地。卧马山不高,主峰海拔不到两百米,面积却不小,有三万余亩,延绵起伏,古树参天,森林茂密,风景优美,盛产杉木、柑桔、花生、香菇、竹笋、黄花等农副产品。山下是风光旖旎的鄱阳湖,烟波浩渺,一碧万顷。
我刚到卧马山林场报到,就被王大炮骂了一通。卧马山林场距县城青峰镇五十余公里,是东昌县最偏僻的一个行政单位。青峰镇到卧马山林场有一趟公交车,下午三点发车,第二天早上七点返回。公交车摇摇晃晃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达林场,尽管有思想准备,但下车看到场部的环境,我依然大失所望,心里涌出阵阵悲凉。场部建在一座小山上,四周绿树浓阴,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场部办公条件非常简陋,一栋青砖青瓦两层小楼,一栋红砖红瓦平房,前面有一个篮球场,篮球场对面是一个厨房。两层小楼依山势而建,二楼与红砖红瓦平房在同一水平线上,场领导在二楼办公,一般干部在红砖红瓦平房办公,且所有办公室都兼卧室,没有卫生间,没有洗澡间。这里比乡镇条件还差,乡镇最起码还有条像样的街,街上还有些人,这里就山下一个商店,一个卫生所,没有一点人气,根本不像人待的地。办公室主任姓万,身材瘦小,面目和善,稀疏的头发梳得溜光,他看了看我的介绍信,然后领着我去见王大炮。我还没有从失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就遭王大炮一阵炮击。万主任介绍我后,他冷冷地看着我,一双铜铃似的眼光射出一道寒光,厉声道,褚志明同志,你的介绍信是前天发的,为何今天才来报到?我不敢看他的眼光,低头嗫嚅道,我没过报到期限啊!他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高声道,干革命要有一股革命热情,一种拚命精神,接到命令一刻都不能耽误,立刻奔赴第一线。像你这样贻误战机是要打败仗的!我噤若寒蝉,额头沁出汗珠。他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他妈的不想来卧马山林场工作,还想当逃兵,要是在战争年代我要枪毙你!原来他知道我在托关系改派,我以照顾父母为由要求改派到老家乡镇。王大炮严厉道,这段时间你集中精力处理好东山门分场破坏茶树事件,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江南农大茶叶系的毕业生是否名副其实,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要是处理不好,我拿你是问!
出门的时候,我感觉有些虚脱。我是1982年秋毕业的,当时人才少,大中专毕业生大多分配在省城或县城,像我这样分配在基层的并不多。那次分配来卧马山林场的有两个年轻人,我是学茶叶的,还有一个是学林的。我的第一分配方案是在市林业局,得知分配来卧马山林场,当时我想死的心都有。本来我就对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很感冒,如今碰上个对自己有成见的一把手,看来命徒多舛,卧马山林场的工作和生活并非坦途。
万主任见我面如死灰,安慰道,小褚,王书记口恶心善,表面上凶神恶煞,实际上是菩萨心肠,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是他专门从县委组织部要来的,他对你很器重,但对工作要求很严,只要你把工作做好,他恨不得割肉给你吃。
后来我从一起分配来林场的陈秋生口中得知,前年王大炮为提高林场经济效益,砍掉了东山门分场两百亩劣质油茶,种上了两百亩茶树,可林场没有茶叶技术人员,于是通过县委组织部向市委组织部申请要一个茶叶技术员。我是本市唯一一名学茶叶的大中专毕业生,市林业局也想要,所以我的第一方案是留在市里,可架不住东昌县委组织部反复要求,于是我的命运稀里糊涂与这偏远的卧马山林场发生了联系。我欲哭无泪,我想不到是王大炮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从繁华的城市来到这荒僻的林场,我杀王大炮的心都有,可我还得在他手下工作,还得忍受他的丑恶的嘴脸和狠毒的辱骂,我慨叹命运对自己不公。
陈秋生比我早上班一个星期,他告诉我他也遭王大炮炮击。陈秋生是江南林校毕业生,个头不高,国字脸,小眼睛,黑黑的皮肤,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他是上班的第三天在办公室与人喝茶聊天,被王大炮发现,板着脸批评他游手好闲,说年轻人不能老是坐办公室,要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掌握一手材料。吓得他见到王大炮就躲,生怕给王大炮留下不好印象,甚至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都尽量避开他。
陈秋生虽然来林场时间不长,但听到许多关于王大炮的传奇故事。解放前夕,王大炮十八岁的时候在村子里当民兵,有一天在稻田里捉黄鳝回家,碰上一神色可疑的人在村口左顾右盼,他冲上前将其撂倒,两人展开博斗。由于王大炮身强力壮,在博斗中占有优势,此时这人从口袋中掏出手枪,但王大炮不为所动,硬是将这人手枪缴了,将这人押回村公所。原来这人是国民党少校团长,蒋介石败退台湾后他选择留在大陆,他是潜回家乡了解情况,想回乡定居的。王大炮赤手空拳抓到一个国民党少校团长,成为他发迹的基石,后来他当上了民兵连长。他在全区民兵比武射击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由此调区武装部工作,从而成为一名脱产干部。他是从临近的青塘乡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岗位上调任卧马山林场担任党委副书记的,五年前升任卧马山林场党委书记兼场长。我心里冷笑道,王大炮发迹纯属瞎猫碰着死老鼠,人家国民党少校只是想回乡定居,并不想伤害家乡父老,如果他叩动扳机,王大炮能轻而易举抓到他吗?
王大炮另一传奇故事是他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他媳妇叫周仁美,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后被大地主赵进财霸占做小老婆,赵进财被镇压后,周仁美也经常陪斗。当时王大炮在赵家村搞土改,被周仁美的美艳惊到了。他认为周仁美是穷人家姑娘,是被地主霸占,不应当陪斗。他还将周仁美招入扫盲班识字,他识字不多,但比周仁美强不少。有一次,他教周仁美识字:你、喜、欢、我、吗。周仁美跟着他念,随后羞红了脸,能与老气横秋且江河日下的赵进财离婚,继而嫁给年轻力壮且前程似锦的王大炮,她求之不得。他说,如果你喜欢我,你可以申请离婚,我们俩结婚。当时国家颁布了新的《婚姻法》,对一些买卖婚姻、包办婚姻或童养媳,是鼓励解除婚姻关系的。周仁美头脚与赵进财解除婚姻关系,后脚就与王大炮打了结婚证。王大炮此举招来不少非议,毕竟周仁美是大地主赵进财的小老婆,有人说他迷恋地主资产阶级生活,这或多或少对他的仕途产生了不利影响,文化大革命期间被红卫兵斗得死去活来,以至于四十多岁才在无足轻重的卧马山林场混到一个正职。
第二天早上,我在食堂打饭,见到一丰腴的中年妇女,我顿时被这妇女优雅的体态、清雅精致的容貌所吸引,这不活脱脱的秦怡吗?陈秋生碰了一下我,悄声说这就是周仁美,随后点头哈腰上前打招呼:王师母好!我对周仁美点了点头,周仁美也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如沫春风,让人倍感温暖。那一刻,我竞崇拜起王大炮来,敢爱敢恨,不惜牺牲自己的政治前途,此乃真男人也!
场里的干部职工之所以怕王大炮,不仅因为他会骂人,他还会打人。他刚来卧马山林场的那年冬天,带队去东山门水库修筑堤坝,东山门分场一个劳力也没上,他把东山门分场场长涂印辉找到施工现场,要求他赶紧上劳力,赶上全场的进度。涂印辉满不在乎道,这修堤坝是为青塘乡修,我们林场又不受益,高点低点有什么关系?王大炮问,那青塘乡修筑鄱湖大堤又是为谁修?涂印辉说,那也是为他们修啊,鄱湖大堤决堤能漫过我们卧马山?王大炮说,如果鄱湖大堤决堤,那卧马山不成孤岛了吗?我们的生产、生活资料从哪里进来?涂印辉蛮横道,反正这东山门水库堤坝由我们林场修筑就不合理,用水是青塘乡,堤坝倒了淹没的也是青塘乡。王大炮耐心道,我们要有全县一盘棋的思想,不要算小账,要算大账,县里下达的水利冬修任务必须坚决完成。涂印辉软磨硬抗道,可我们分场今年的间伐任务还没完成,得先完成间伐任务再修筑堤坝。王大炮火了,板着脸道,好话歹话你听不进是不?涂印辉嬉皮笑脸道,不是我听不进,是分清轻重缓急。王大炮一气之下,一掌将涂印辉掀进刺骨的水库中,众人赶涂印辉拖上岸。王大炮对着浑身哆嗦的涂印辉吼道,要是你仍不听指挥,明天我还要将你扔进水库,直到你上足劳力为止。涂印辉找时任林场场长告状,说王大炮打人。林场场长说王大炮国民党上校手枪都不怕,你惹毛他活该你倒霉。后来涂印辉乖乖地上了劳力,东山门分场率先完成了堤坝修筑任务。从此,王大炮在卧马山林场打出了码头,没人敢招惹他,他的话呵水成冰。
王大炮在卧马山林场是一个颇为矛盾的人,说他好的大有人在,说他坏的也不乏其人。但不管怎么样,他在林场一言九鼎,尤其是他当了一把手以后。当然,权力是他一言九鼎的基石,但他积极争取资金,发展多种经营,让林场干部职工得到实惠,这是他在林场享有崇高威望的基础,以至于人们只记得他对林场的贡献,而将他开炮甚至打人当作笑谈。林场过去除县政府拨款之外,以间伐木材弥补资金的不足,但间伐木材是有指标的,远远满足不了生产生活的需要,王大炮在各分场发展多种经营,如在南山门分场种柑橘,在西山门分场种花生,在北山门分场种黄花,在东山门分场种茶叶,让干部职工的荷包鼓了起来;他四处奔走,在场部设立了卧马山小学,建了水塔,在各分场建设水利设施,大大改善了林场的生产生活条件。
我来不及消化这些矛盾而又错综复杂的信息,我得抓紧完成王大炮交代的工作任务,我不想再挨王大炮的臭骂。东山门分场距场部有八公里,第二天分场主持工作的副场长朱木保叫了辆手扶拖拉机车来场部接我。到达现场后,我啼笑皆非,这儿根本没所谓有破坏茶树的事件,茶叶修剪是科学。原来东山门分场有一个在江南农大短期进修的技术员叫张长明,他指示对茶树进行修剪,一般茶树长到二十五至三十五厘米就应修剪,这儿的茶树都超过四十厘米了,确切地说现在修剪都晚了。前天,王大炮来东山门分场检查工作,见四十厘米高的茶树被剪成二十厘米高,立刻瞪起眼睛,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他大发雷霆,说张长明破坏生产,责令保卫组将他关起来。
我在分场办公室见到关了两天一夜的张长明。张长明四十出头,双目无神,瘦削的脸上胡子拉碴,本就有些佝偻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听说我是江南农大茶叶系毕业生,是王大炮派来调查这次破坏茶树事件的,拉着我的手像是见到了救星。他哭丧着脸说,褚技术员,他们硬说我破坏生产,我说茶叶修剪是科学,他们又不懂,这不冤枉好人吗?你得帮我伸冤啊!我叫保卫组放人,保卫组组长说,没有王书记的命令,我是不敢放人的。张长明乞求道,褚技术员,你赶紧找下王书记,我家属整日在家以泪洗面,她犯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怕她会发病。我只能说我尽力,因为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王大炮听得进我的意见吗?
那时,我感到一丝恐惧。一个外行领导内行,这不瞎胡闹吗?我只是一个刚毕业的技术员,说不定王大炮哪一天也会将我关起来的。回到场部,我想找王大炮汇报一下茶树修剪的重要性,可我怕见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要是他那双像铜铃似的眼睛盯着我,我可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然,我更怕他把我列为破坏茶树的同伙犯。但张长明乞求的眼神时刻在我眼前萦绕,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连夜写了封信给王大炮,阐述了茶树修剪是实现茶叶高产稳产的基础,只有通过幼龄茶树的定型修剪,才能使茶树尽早从主轴生长系统过渡到合轴生长系统,培养良好的骨干枝。只有良好的骨干枝,才能有广阔的茶蓬面,才具有旺盛的树势,才能提高茶树产量。我在信中说,茶叶修剪是科学,东山门分场不存在破坏茶树的事件。如果现在不抓紧修剪,形成了树型高耸、幅度狭窄的树冠,这才是真正破坏茶树生长的事件。我不敢明目张胆叫王大炮放了张长明,只是告诉他张长明被冤枉这个事实。至于他是否听得进合理意见,理解到他自己才是破坏茶树生长的人,我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一早,我叫通讯员将信放在王大炮办公桌上。信送过去后,我忐忑不安,食之无味,担心王大炮说我含沙射影,在恶毒地攻击他。如果这样,那我一辈子都无出头之日,他想捏死我如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想到这,仲秋时节的我竟大汗淋漓。我扔掉饭碗就往办公室跑,想叫通讯员将信拿回来。可办公室不见通讯员人影,只有万主任在看文件。我赶紧往王大炮办公室跑,见王大炮办公室大门敞开,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这时万主任在办公室伸头叫我,说是王书记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面如死灰,看来王大炮看了我的信,我只有硬着头皮来应对王大炮的雷霆万钧。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敲响了王大炮办公室的大门,王大炮一双滚圆的大眼像聚光灯似的射在我身上,我低下头,诚惶诚恐地等候他的发落。王大炮疾步走到我身边,我感觉有一团巨大的黑影压在我身上。妈拉个逼!他一声怒骂,一拳砸在我右肩上。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站直身子,心想,他再骂我,我就要和他理论,他这是土匪作风,他才是破坏茶树生长的罪魁祸首。谁知他指着我的鼻子喜形于色道,看来我要你到卧马山来没错,我们这里就是需要有真才实学的技术人才。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望着他黝黑的四方脸发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郑重交代道,今后东山门的茶树管理就由你全权负责,我交代朱木保听你指挥。你抓紧去安排那个修剪工作,千万不能让茶树长坏了!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于是问,那张长明是否放了?他说,你去把他放了,就说这是我的意见。
离开王大炮的办公室,我如释重负,看来王大炮并非“暴君”,他能听得进不同意见,只要你的意见是科学的、合理的。
到分场后,我向朱木保转达了王大炮的意见。朱木保说,王书记打电话给我交代了,褚技术员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让朱木保把分场男职工集中起来,我在现场进行了简易培训,然后安排他们进行修剪。一个月的时间,东山门分场顺利完成了茶树修剪任务,为这片茶园的健康生长奠定了基础。
遗憾的是,张长明的妻子因受丈夫关押刺激,导致心脏病复发住进县医院了。有一天我从东山门分场回来,王大炮把我找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说,这是一百二十块钱,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明天代表我去县医院看望一下张长明的妻子。
第二天我乘公交车去了县医院,把王大炮的信封给了张长明,我个人也包了个红包给他。那时一百二十块钱是王大炮两个多月的工资,此举相当于他向张长明赔礼道歉。张长明生死不肯要,说有公费医疗,哪能拿领导的钱。我说既然王书记给你,你就收下,这是他的一片心意。我想不到凶神恶煞的王大炮也有温情的一面,这让我对他的印象有了一定的改观,这也为我在卧马山林场接下来的工作和生活积累起一点信心。
生活会磨平你的棱角,让你忘却所有的幻想。几个月后,我不再幻想在城市工作,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我的未来就在卧马山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在东山门青翠欲滴的茶园里。人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物种,不久,我就恢复了晨跑。读高一时,我的体质不太好,我坚持晨跑,从中学跑到大学,现在如果不跑上几圈,浑身都有种鼓胀的感觉。跑了几天,我找到一条绝佳的锻炼路线,从场部跑到西山门水库,在西山门水库活动一下筋骨,再原路返回,全长约八公里。
静下心来,我才发觉卧马山林场其实很美。凌晨,场部喜鹊喳喳,鸽子咕咕,燕雀啾啾,各种鸟儿放声歌唱,我被一曲优美的鸟类交响曲唤醒。公路两侧的森林像士兵列队似的,一排排整整齐齐,一列列端端正正。我最喜欢卧马山林场的绿色,一眼望去,满目苍翠,绿色的森林像海洋一样,绿得耀眼,绿得使人心醉。早晨,嫩绿的叶子上时常滚动着一些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茫。西山门水库像一面明亮如镜的镜子,映照着两岸的群山,湖水绿得像碧玉,一阵风儿吹过,一朵朵细浪跃到湖面上,在朝霞的辉映下,金光灿烂,蔚为壮观。我像阿Q一样,采用精神胜利法,我时常问自己,城市有如此纯净的空气吗?有如此优美的环境吗?有如此醉人的绿色吗?没有,卧马山林场的空气、环境、绿色在东昌县是独一无二的。我这样想着,心逐步安定下来了。
只是每当黑夜来临,我才感觉特别的孤独。这儿没有街道,没有酒店,没有电影院,有的只是死一般的沉寂和昏黄的灯光,连狗叫声都很难听到。到了晚上八点钟,场部一个人影都没有,黑漆漆的一片,偶尔有月亮从黑云中跳出,可以看到附近山脉的轮廓。我只有看书,从书本中找到欢乐。有时累了,我扔掉书本,借着月亮的微光登上附近的樟木岭。樟木岭顶上有一开阔地带,上面有一块岩石,远看像一张床。我躺在这块岩石上,望着繁星点点,整个人像裹在云层里,不断望上飘啊,飘啊。我好像飘到了太空,仿佛摸到了星星。我的心里一片空明,唯愿一直停留在这个状态,长醉不醒。可是阵阵凉意让我回到现实,我就在这荒僻的大山里,城市的灯光于我像海市蜃楼。想到自己将要在大山里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突然捶胸顿足,号啕大哭。那时,我特别恨王大炮,是他害了我一辈子。哭完一阵,回到宿舍,酣然入睡。我记得我在樟木岭顶上哭过两次,每次都像涅磐重生一样,我努力寻找自己存在于卧马山林场的理由。
有一天上午,我去办公室拿杂志,又听见王大炮的雷鸣般的吼叫声。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人倒霉,王大炮在向谁开炮。
我昨天下午开的会,想着事情不太急,晚上在家里处理一些事情,所以今天上午赶来向你汇报。我听到金副场长在小声解释。
全县冬季农业生产工作会,这是全县的大事,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王大炮质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一早传达会议精神不至于影响工作。我看到金副场长脸上显得很尴尬。
过去我们干革命是会议精神不过夜,具体工作早落实,你们年轻人没有一点紧迫感,都这样怎能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局面?王大炮不依不饶道,我们卧马山旱地多,冬季农业生产我们肯定要拿第一名,争取县里在我们林场开现场会。耽误一天,可能人家就走在我们前面。只有县领导关注卧马山,我们才能争取更多的政策。
我看到金副场长面红耳赤,像小学生接受老师批评一样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那一刻,我释然了,连副场长也照骂,我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新人挨骂再正常不过了。
金副场长叫金顺昌,中等身材,长得眉清目秀,说话轻言细语,一部文质彬彬的模样。他是我江南农大林学系的师兄,是工农兵学员,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县委组织部工作,去年空降任卧马山副场长。据说金顺昌空降卧马山是王大炮争取的结果,他说林场班子年龄偏大,要选派一个年轻且专业对口的同志充实到班子中来。我感觉王大炮小题大做,不解风情。那时没有周末,一个月休息四天,金副场长新婚燕尔,借开会之机在家住一晚乃人之常情。
王大炮有个特点,做工作雷厉风行。他上午召开场党政班子会,下午就召开全场冬季农业生产动员大会。他在会上谈笑风生,侃侃而谈,讲了两个多小时。我不知道王大炮口才有这么好,一个冬季农业生产竟能讲这么长时间,从重要性、必要性讲到工作目标、时间安排,从加强组织领导、落实种植面积讲到抓好高产示范、搞好科技服务,从领导分片包干、督促检查讲到争第一、争一流。我有点佩服起王大炮来,别看他是个大老粗,讲话还是挺有水平的,层次分明,举一反三,风趣幽默,会场笑声朗朗,要是让我去讲,十分钟就讲完了。他提出的口号朗朗爽口,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如:“冬闲人不闲,土地不差钱”;“油菜一万亩,只多不能少”;“加大油菜种植,塑造健康形象”;“增收放在油菜上,帽子挂在油菜上”等等。
此后,王大炮深入各分场抓落实,从种籽、苗床、火土灰、移栽地块等等,事无巨细一把抓。他要求每个分场要建立一个两百亩的油菜高产创建示范点,尽量增加移栽面积,力求高产。后来我才知道,王大炮抓油菜种植不仅是因为促进职工增收,而是想请县长凌维民和分管农业副县长谭长生到卧马山林场来看看,因为卧马山林场在县里无足轻重,平常很少有县领导过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大炮终于争取到全县油菜育苗现场会在卧马山林场召开。那几天,卧马山林场像过年一样,办公室打扫一新,会议室纤尘不染,食堂冲洗得干干净净,油菜育苗基地红旗招展。现场会召开的前两天,王大炮把我和朱木保找到办公室,他问我建一个茶厂需要多少钱?我说厂房加设备八十万元左右。他问,原榨油厂厂房可以利用吗?我说面积太小了,最起码要扩大一倍。他又问,仅设备要多少钱?我说三十万元左右。他紧皱眉头,然后交代道,小褚,你抓紧起草一个关于争取东山门茶厂建设资金的报告,预算造一百万,能争取多少算多少。木保负责把油菜育苗基地周边环境弄好,另外,安排一些劳力在茶园施肥,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朱木保哭丧着脸道,如果油菜育苗基地安排劳力搞田间管理,那茶园实在安排不出劳力。王大炮怒斥道,你他妈的脑袋被门夹了,怎么安排人还要我教你?朱木保一愣,然后心领神会道,王书记放心,我保证让领导看到我们分场油菜育苗基地和茶园繁忙的劳动场面。
王大炮特意把油菜育苗基地参观点安排在东山门分场是有深意的,他是想请凌维民和谭长生看看茶园,顺便递上东山门茶厂建设资金申请报告。现场会的那天,凌维民和谭长生率全县各乡镇场长和分管领导参观了东山门分场油菜育苗基地,现场热火朝天,有浇水的,有拔草的,有烧火土灰的,绿油油的油菜苗长势喜人。王大炮特意将凌维民和谭长生引到茶园,说这是他们场发展多种经营,增加职工收入的改革举措。凌维民肯定了卧马山林场改革创新的实践,鼓励他们要加大改革力度,不断增加职工收入。王大炮适时递上我写的《关于要求解决我场东山门茶厂建设资金的报告》。凌维民扫了一眼报告,揶揄道,一百万?你老王狮子大开口,你以为县政府开了银行啊?王大炮弯腰哈背道,凌县长,如果不建茶厂,那这两百亩茶园就废了,我如何向职工交代呢?凌维民苦笑道,你这个老王总是先斩后奏,逼县政府就范。我只能给你十五万,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王大炮叫苦连天道,凌县长,这十五万杯水车薪,我什么也干不了。您就高抬贵手,可怜可怜我们卧马山吧!凌维民无奈,只好说,二十万,这事到此为止。王大炮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道,谢谢凌县长!谢谢凌县长!那一刻,我看到王大炮脸上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
王大炮争取资金和项目的办法在卧马山林场传为美谈。过去卧马山林场的孩子都在青塘乡附近的村小上学,职工都希望有一座自己的小学。刚好一天下雨,西山门分场一小学生在上学途中滑入冰冷的池塘,差点被淹死。王大炮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于是指示一批学生家长去县政府上访,强烈要求设立卧马山林场小学。接待上访的副县长不能拍板,要王大炮将人接回去。王大炮大声喝斥上访家长,勒令学生家长回家。谁知上访家长的声音比王大炮还大,扬言不见到县长决不回家。上访家长在县里静坐了三天,还冲击了全县精神文明会议现场,终于逼出了县长凌维民,解决了建校资金问题。还有争取两百亩茶园建设项目,这个项目原是青峰垦殖场的,王大炮知道后,要求将这个项目放在东山门分场。林业局廖局长哭笑不得,说你又没有茶厂,你要两百亩茶园建设项目有何用?王大炮说,走一步算一步。廖局长坚决不同意,然后朱木保带了十几个人白天堵在廖局长办公室门口,晚上守在他家门口,说是分场发不出工资,扬言要生存,要吃饭。弄得廖局长晚上睡觉都做恶梦,逼得他将两百亩茶园建设项目给了东山门分场,并允诺给青峰垦殖场新的项目。
我对王大炮弄到这二十万不以为然,即使原榨油厂车间可以利用,可购置设备、扩大车间最起码要五十万,如何能将茶厂建起来呢?
春节前,王大炮要我将上次打给县政府的报告改了一下,抬头为市财政局、市林业局,落款为东昌县人民政府。他借在县政府开会之机,找凌维民县长签了字,弄到了县政府的红头文件。
有一天早上,王大炮要我带上两份县政府的红头文件,坐上了场部唯一一辆双牌座厢式货车,车厢里装满了卧马山的土特产花生、香菇、竹笋和黄花等。车上有一张陌生面孔,一问才知道是青塘乡枫树小学的刘老师。直到到了市林业局,我才知道这个刘老师是市林业局局长张天祥的妻弟,他当民办教师和民师转编都是张天祥托王大炮帮的忙。有了这层关系,王大炮便长驱直入,将要求解决东山门茶厂建设资金的报告直接放在张天祥办公桌上,张口要三十万。张天祥有些为难,毕竟僧多粥少,资金缺口多,这三十万对他来说勉为其难。他答应明年多批一些间伐指标给卧马山林场,以解决林场建设资金不足的问题。刘老师在一旁劝姐夫,说王书记同意调我到卧马山林场小学当副校长,卧马山林场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看佛面看僧面,你尽量挤些钱给王书记。张天祥无奈,找财务上反复协商,以国有林场改革补助的名义拨给卧马山林场十万元。王大炮非常高兴,叫我和刘老师将一车土特产卸在市林业局食堂。
过了几天,王大炮又叫我陪他去市里。我们是下午出发的,我们照例坐上了双牌座厢式货车,不过这次车厢没有装土特产,小车经过县城青峰镇时,拐到一家商店,万主任搬上了两箱茅台酒,四条大中华香烟。双牌座直奔东昌市最好的酒店新东方大酒店,包厢是万主任早预订好的。我们进包厢不久,青峰镇党委书记蒋恺和副镇长吴立文便进来了。吴立文是市财政局农财科副科长,在青峰镇挂职锻炼。又过了一会儿,吴立文接到电话,王大炮、蒋恺、吴立文便在酒店门口迎候市财政局局长孔炜。原来这个局是吴立文组的,因为他曾任孔炜的秘书,蒋恺要请孔炜吃饭,孔炜自然要给蒋恺这个面子。酒桌上,王大炮满脸堆笑,十分虔诚,左一口一个局长,右一口一个首长,上桌连敬孔炜三杯。酒过三巡,王大炮将解决东山门茶厂建设资金的报告放在孔炜面前,他的头低过孔炜的头,人弯成了一张弓,在孔炜耳边诉苦道,孔局长,我们卧马山林场穷啊!树又不让砍,一千多张口要吃饭,每当发工资的时候我就发愁。这不县里要我们自给自足,我们砸锅卖铁种了两百亩茶树,可不建茶厂这前期投入就打水漂了。恳请孔局长帮我们一把!如果您帮我们解决了茶厂建设资金,您就是我们林场的救星,我们将感激您一辈子!王大炮几乎夹带着哭音,你很难将酒桌上低眉顺眼的王大炮和卧马山林场凶神恶煞的王大炮联系在一起,我怀疑这是人格分裂的两个人。蒋恺在一旁调侃道,那就看王书记是否虔诚。王大炮心领神会,他将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往口中灌,说领导随意,我全干了。王大炮的诚意感动了孔炜,他交代此事由吴立文看着办。蒋恺与王大炮是党校同学,两人志趣相投,私下以兄弟相称,他端起酒杯说,吴镇长,孔局长交代的事你要办好,我们俩一起敬孔局长一杯!有蒋恺的斡旋,吴立文不敢怠慢,后来市财政局拨了五十万元给卧马山林场。
王大炮醉得一塌糊涂,我扶他上车的时候他吐了我一身。回卧马山林场的路上,他又吐了一次。万主任怕他出事,连夜叫卫生所的章医师给他打了吊针。
我不得不佩服王大炮的钻劲,他将私人关系运用于工作中,不仅解决了茶厂建设费用,而且争敢了间伐指标,今后几年林场都将衣食无忧。我更佩服他的狠劲,为了林场发展,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好似董存瑞炸雕堡,将自己整个豁出去。
王大炮一举争取了八十万元资金,解决了五万立方米的林木间伐,这让他在卧马山林场如日中天。有人高兴就有人愁,金顺昌就不高兴了,王大炮的能干就突出了他的无能。他是大学毕业生,组织部长有意让他来接王大炮的班,可王大炮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当众批评他,呼来喝去,这让他在干部职工中威信全无。他也想干点事,王大炮让他争取间伐指标,他找了县林业局廖局长,廖局长说市里下达的指标我全给你们卧马山林场了,我拿什么给你?于是他找市林业局,文件递上大半年了,每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催,可人家说省里对林木间伐限制很严,最后直接回绝他,他也无可奈何。他不知王大炮怎弄的,一下子就解决了五万立方米的林木间伐指标,这等于打他的脸。
春节后回场上班的第一天,我正准备去食堂打饭,陈秋生神秘兮兮的在我耳边说金场长请我们吃饭。我们刚走到山下的商店门口,金顺昌便骑着保卫组那辆边三轮摩托车“嘎”的一声停在面前。我们一登上边三轮摩托车,摩托车便像山里的野猪似的猛地冲出去,掀起一股白色的灰尘像浓烟似的在山间飘荡。摩托车行驶二十分钟左右,在青塘街华昌酒店门口停下,有两人在门口迎候,一个是综合场场长龚文富,另一个不认识,后来才知道是王大炮掀下水库的原东山门分场场长涂印辉。
青塘街地处鄱湖之滨,由于地理位置偏僻,只有一条约五百米长的主街,街上车来人往,两边商店琳琅满目,农贸市场人头攒动,酒店生意兴隆。望着并不算繁荣的青塘街,我竟羡慕起他们来,相比卧马山林场,这儿简直是天堂。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有红烧甲鱼、白切狗肉、卤水白鱼、蘑菇炖鸡等地方特色菜。
酒酣耳热,我才知道这顿酒是龚文富请的。龚文富的综合场有六部卡车,主要是运输间伐的木材出场的,前不久他接了一个业务,运了六车大米去广东,间伐的木材把进出的路都堵死了,分场找王大炮告状,王大炮把龚文富骂了一通,指出外出接业务不能影响林场的正常生产,扬言要撤他的职。金顺昌分管综合场,帮龚文富说了几句好话,龚文富打蛇随棍上,借机拉紧金顺昌这条线,他怕王大炮真的把他给撸了。
龚场长,你在外面接业务很好,这是应该鼓励的。守着林场一亩三分地,早晚得饿死。金顺昌公开与王大炮唱对台戏,说,王书记年龄偏大,思想有些僵化。你不必担心,冬天快过了,春天还会远吗?
金场长符合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的要求,是卧马山的未来。有金场长的正确领导,卧马山林场的明天一定会地覆天翻。龚文富是个精明之人,知道金顺昌在暗示王大炮的时代即将过去,他的时代即将到来,于是说,我敬金场长一杯,今后我龚文富唯金场长马首是瞻,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好!金顺昌满面红光,一饮而尽。
这王大炮就是一个土匪,一个恶棍。他在卧马山独断专行,一手遮天,卧马山早晚得垮在他手里。一旁,涂印辉愤愤不平道。他与龚文富是儿女亲家,王大炮不待见他,他当一把手后,直接把他发配到南山门分场当副场长了。
老涂,不能这么说,只能讲王书记文化水平低,工作简单粗暴,但他并没有坏心。金顺昌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乐开了花,涂印辉否定王大炮等于变相认可了他。
金顺昌问起王大炮跑东山门茶厂建设资金和争取间伐指标的事。我绘声绘色地讲起王大炮如何利用关系争资金、争项目,如何将自己豁出去,喝得打吊针。金顺昌听后不以为然道,这是搞歪门斜道,公然行贿,大吃大喝。
我愕然,王大炮劳苦功高,怎么在金顺昌心中如此不堪?
现在上级非常注重选拔优秀年轻人才担任领导干部,促使年轻干部有展示才华的舞台。我们仨是大中专毕业生,要团结一心,向旧势力开战,我们一定能在卧马山闯出一片崭新的天地。金顺昌把我和陈秋生叫起来,豪情满怀地说,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们仨喝一杯!
当晚,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我觉得金顺昌心术不正,心事不在工作上,他在拉拢王大炮的异己,拉拢我和陈秋生,与王大炮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他说王大炮搞歪门斜道,公然行贿,大吃大喝,我是不认同的,因为王大炮不是为个人谋私利,而是为集体谋发展。
后来,金顺昌又叫了我好几次,我都推托身体有恙没参加,我不想陷入他和王大炮斗争的漩涡之中。
场部每年分一次工,我被任命为东山门分场场长兼茶厂厂长。王大炮找我谈话时,我很意外,说自己没领导经验,恐难胜任。王大炮说,你小子很有头脑,我就认准你了,茶厂交给你我放心。我建议张长明任茶厂副厂长,毕竟他住在东山门,一来有个帮手,二来管理更顺畅,没想到王大炮立马答应了。
接下来我全力以赴抓茶厂建设,毕竟明年茶园就要投产,季节不等人。综合场有个建筑队,我和张长明把建筑队的李队长找到东山门分场,我的意思是在原榨油厂上扩建,能省一分是一分,要他就厂房建设造一个预算。一周后,李队长给我了一份预算。我正准备向王大炮汇报,没想到青塘建筑公司也交来一份预算,造价比李队长的预算低一万元。金顺昌找到我,要我汇报时将青塘建筑公司的预算拿下,以支持综合场的工作。我不敢贪污这将份预算,于是将两份预算向王大炮作了汇报,王大炮指示我在场党政班子会上一并汇报。在场党政班子会上,王大炮拍板将东山门茶厂建设工程交青塘建筑公司承建,原因是造价低且施工经验丰富,而综合场建筑队只会修修补补。
我此举彻底得罪了金顺昌,从此他将我划入王大炮阵线。后来我才知道,建筑队李队长是龚文富的表弟,他承包了建筑队。
省内两家茶叶机械厂向东山门茶厂提交了报价,我不敢擅自做主,请示王大炮。王大炮经验更丰富,他对我说,待实地考察后再作定夺。于是,我和张长明陪着王大炮出了两天差。第一天跑浔阳茶叶机械厂,第二天跑饶州茶叶机械厂。浔阳茶叶机械厂是国企,老品牌,报价偏高;饶州茶叶机械厂是私企,新品牌,报价偏低。我们还跑四家茶厂,综合比较,认为饶州茶叶机械厂在工艺上有所改进,可谓价廉物美。
我们在饶州返回卧马山的时候,厂长陪我们吃早餐,诚恳地希望我们能订购他们厂的产品。王大炮将营销员给我们三个人的三个红包放到厂长手中,说,如果贵厂报价再优惠些,我们可以优先订购贵厂的产品。
厂长下狠心道,那我们再优惠一万元,这是我们的底价。
王大炮爽快道,成交。
事后,厂长坚持将红包给我们,说是只当买些记念品,这是惯例。王大炮立马将脸拉下来,说,你要这样,那我只能撕毁与贵厂的订购合同。那一刻,王大炮在我心中的形象顿时高大了许多。他表面上很粗鲁,很随性,实际上他很细腻,很有原则性。
看着新建的厂房和崭新的设备,我不再认为是王大炮害了我,我觉得东山门茶厂就是个广阔的舞台,他像个伯乐,让我像条千里马一样找到纵横驰骋的疆场。当然,我知道现在还不是唱赞歌的时候,我得制造出高品质且深受市场欢迎的茶叶,这样才能对得起他这个伯乐。
张长明因为我帮他争取当了个副厂长,工作积极性特别高。我们俩人带着十几个职工去饶州一家茶厂跟班学习,既学习手工制茶工艺,又学习机械制茶技术。三个月后,这批人都熟练的掌握了茶叶制作的技艺。
第二年春,我终于品偿到了东山门茶厂生产的“卧马山云露”。王大炮十分高兴,给县四大家一家送去十斤,好评如潮。我送“卧马山云露”参加全省茶叶博览会,经专家评审,“卧马山云露”获评江南省十大名茶。“卧马山云露”由此名声大噪,当年便抢购一空。
王大炮颇有战略眼光,他认为茶叶将是卧马山新一轮发展的关键,指示我砍掉剩下的低产油茶树,全部栽上茶树。那年冬天,东山门分场奋战三个月,又栽上了三百亩茶树。我们还在山上建了一个蓄水池,保证这片茶园旱涝保收。
再次奔跑在卧马山的丛林里,我的步履十分轻盈,我不再彷徨,不再痛苦,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存在于卧马山林场的理由。我觉得这儿的天如此之蓝,山如此之绿,水如此之清,环境如此之美,一切都欣欣然,令人心生欢喜。一大早,见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神色匆匆往卧马山顶方向涌去,山顶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好生奇怪,于是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山上景色宜人,远方云雾萦绕,山峦叠翠,一个个翠绿的山头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构成一幅美丽的画卷。微风吹来,云开雾散,那群峰、岩石、村庄被朝霞染得通红,显得分外壮美。鄱阳湖烟波浩瀚,广阔无垠,朝霞从湖面喷簿而出,把湖面染成金色,美轮美奂。山顶有一排红砖红瓦的房子,据说以前是县疗养院驻地,后县疗养院搬走后这里便荒废,成了断壁残垣。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来了两个和尚,把这断壁残垣的房子整饰一新,在里面摆了一尊释迦牟尼塑像,于是每逢初一、十五都有附近的信徒来朝拜。两个和尚是从云居山而来,是一对师徒,师傅叫释妙发。妙发师傅告诉我,这儿是东禅古寺原址,东禅古寺兴建于唐朝咸亨年间,为唐代名臣魏征之四子兴建。东禅古寺四次改寺名,寺宇的兴建、重建,记载九次,最后在文化大革命中焚毁。他说东禅古寺是东昌县历史最悠久的寺庙,寺门上方的石匾“卧马禅林”为乾隆御笔赐书,过者常游访于此,士大夫均于此赋咏,唐人在此咏出经典名句“云开东岭千峰出,树鉴鄱湖一片明”,一时寺名天下。我问妙发师傅,那块乾隆御笔赐书的石匾“卧马禅林”是否还在?妙发师傅把我领到他的房间,在床底下找出这块珍贵的石匾。我抚摸着这穿越历史的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欣喜异常。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有了乾隆御笔赐书,卧马山不再是个荒僻丘陵,它整个山体都透出灵气。
正说着,妙发师傅的徒弟把王大炮引进门来。妙发师傅赶紧起身让坐,然后亲手为他沏茶,看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后来我才知道妙发师徒之所以能留在卧马山修行就是他默许的结果。原来卧马山一直有僧人修行,都被保卫组以传播封建迷信赶跑了。别看王大炮五大三粗,其实他信佛,相信因果关系,他主政卧马山后不主张驱逐僧人。今天是初一,他是陪媳妇周仁美上山烧香的。
王书记,政府能否重建东禅古寺,让我们师徒有个合法的修行场所。在我们品茶间,妙发师傅双手合十道。妙发师傅,你不要得寸进尺,已经有人说我支持你在这里搞封建迷信了。王大炮在僧人面前说话依然很直接,只是不再凶神恶煞。王书记,现在上面有政策,东禅古寺符合重建的要求。妙发师傅将一张报纸放在王大炮跟前,说,我听说各地都在努力争取,如果报晚了,我担心东禅古寺排不上号。你放心,只要有政策,我王大炮保证东禅古寺第一个重建。王大炮胸脯拍得震天响。
从妙发师傅那里出来,王大炮远眺鄱阳湖,一望无际的湖水,清澈明净的天空令他心潮澎湃。他饶有兴致问,小褚,你觉得我们重建东禅古寺怎么样?有了在东山门茶场的成功经历,我在王大炮面前讲话不再畏畏缩缩,我大胆道,王书记,我认为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如果重建东禅古寺,这里必将成为僧人修行、讲学的绝妙之地,成为人们陶冶情操、净化心灵的绝佳场所,必将成为卧马山一张响亮的名片。王大炮突然眼睛一亮,用手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讲得好!我就是要使东禅古寺成为卧马山的一张名片,一张旅游观光的名片,一张引领职工致富的名片!
我被王大炮这一掌拍得差点趴下,我很难想象一个大老粗竟有如此深邃的眼光,由东禅古寺想到旅游观光,想到引领职工致富。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能成为旅游景点吗?我不好嘲讽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好说,我担心有人不理解,说这是搞封建迷信。
小褚,佛教并不是封建迷信,而是一种文化。佛教认为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苦”,苦的根源是人的欲望,只有消灭欲望,忍耐服从,刻苦修行,才能摆脱“苦”,到达“极乐世界”。佛教的思想认为一切现象皆是因缘所生;一切皆是因果。佛教常说缘起性空。其实毛主席对佛学之缘起性空及慈悲、平等等教义也是颇为认同的。王大炮夸夸其谈,我没想到他对佛教的教义有如此深的了解。
回到场部,王大炮交代我道,小褚,你找妙发师傅给我准备一份东禅古寺相关方面的资料,找一些宗教方面的相关政策,下周开场党政班子会专题研究一下。另外,你文笔好,给我起草一份《关于要求重建东禅古寺的请示报告》。
据说在场党政班子会上,王大炮力排众议,顺利通过了重建东禅古寺的决议。后来,王大炮带着我跑省、市、县政府及宗教管理部门,历时半年多,前后十几趟,到处磕头作揖,让我领略了他咬定目标不罢休的韧劲。由于东禅古寺是历史名刹,符合重建相关政策,有关部门现场考证后,作出了重建东禅古寺的决定。王大炮聘请妙发师傅负责东禅古寺的重建工作,他只给十万元启动资金,剩下的让他自己去化缘。
一年后,东禅古寺重建了大雄宝殿、客堂、斋堂、客房,成为改革开放后东昌县第一个开放的寺庙。后来,寺庙陆续兴建了天王殿、功德堂、钟鼓楼、海会塔等。东禅古寺吸引着不少佛教僧侣来此修行,奉佛弟子、善男信女前来烧香礼佛,饱学之士、致仕名宦来寺聚徒讲学;寺内晨钟暮鼓,声声梵呗越过古寺门,随风飘到鄱湖上空。东禅古寺开放后,大大提高了卧马山的知名度,这里古树参天、茂林修竹、鸟语花香、湖光山色、暮鼓晨钟、赏心悦目,为后来卧马山成为4A级风景名胜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按说重建东禅古寺是王大炮执政卧马山林场期间重大的政绩,但没想到确成为有些人攻讦的目标。此时一封署名卧马山林场部分干部群众的历数王大炮十大罪状的举报信放在县委、县纪委、县委组织部主要领导的案头,举报信说王大炮在卧马山林场大搞封建迷信、独断专行、土匪作风、歪门斜道、公然行贿、大吃大喝、收受回扣、山头主义、打击异己、迫害技工等,举报人强烈要求撤销王大炮党内外一切职务,安排年轻、有知识、懂专业的领导同志执掌卧马山林场。
不久,县纪委、县委组织部组成联合调查组进驻卧马山林场。我也被叫去谈话,问及王大炮搞封建迷信、歪门斜道、公然行贿、大吃大喝、收受回扣、迫害技工等问题,我义正词严说,重建东禅古寺不是大搞封建迷信,是经有关部门批准的,是弘扬优秀中华传统文化;争取资金和项目不是搞歪门斜道、大吃大喝,而是为卧马山林场的发展发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倾情奉献;送礼物和土特产是联络感情、礼尚往来,这与争取到的资金和项目比简直不值一提;至于收受回扣那是无稽之谈,王大炮同志在茶叶机械采购中,不但拒收红包,而且把价格压得最低;关于迫害技工,那是因为王大炮同志不知道茶叶修剪的重要性,安排保卫组向张长明了解情况,不存在迫害技工的问题。
这次谈话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争取东山门茶厂建设资金王大炮自始至终把我带在身边,只是请市财政局长孔炜吃饭时才叫办公室万主任去埋单。而联合组调查组掌握了我们送一车土特产去市林业局,请市财政局长孔炜和农财科副科长吴立文在新东方大酒店吃饭,而且送了两箱茅台酒、四条大中华的事实,就好像他们在现场一样。我想起那天金顺昌在青塘街请我和陈秋生吃饭,他问了我争取东山门茶厂建设资金的事,问得比较细,我那时高兴,什么都讲了。我一方面觉得金顺昌卑鄙,一方面又恨自己口无遮拦,成为金顺昌攻击王大炮的帮凶。
那些天,我忐忑不安,诚惶诚恐,不知如何面对王大炮。
联合组调查组没查出王大炮什么大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王大炮同志工作能力强,威信高,为卧马山林场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但工作简单粗暴,有时独断专行,请客送礼,最后要求他汲取教训,及时整改。
调查组走后的那天,王大炮像只狂怒的狮子,手叉着腰站在篮球场上开炮了——
X崽子!有本事当面锣对面鼓,背后放暗箭算什么东西!
卖X个崽!有精力多为群众办事,群众公认才是真功夫!
狗X个崽!你告我个人下不要紧,但你挖断卧马山林场路就不应该!如果今后没人敢帮助我们?那你就是我们卧马山林场的千古罪人!
妈那个巴子!我王大炮是没文化,但我没坏心,一心用在工作上。你搞歪门邪道,早晚得搞得自己身败名裂!
鬼洞里的鬼!我王大炮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你只是一只鬼,一鬼洞里的鬼。你不敢站在阳光下,因为你诬告陷害,你歪曲事实,你见不得光!
我X你家千世万代!有种的站出来,和我当面理论。你搞坏了卧马山林场的风气,你是卧马山林场的败类!有朝一日我把你纠出来,我要把你撕碎,让你碎尸万断!
……
王大炮在篮球场骂了半个小时,他咬牙切齿,像妇女骂大街一样,骂得很难听,骂得满口潽白痰。看得出来他非常生气,这时如果有人站出来,他真的会将他撕碎。
王大炮开炮的时候,金顺昌待在办公室大气不敢出。我也缩在办公室不敢出门,我感觉他好似在骂我,我怕他一怒之下将我撕碎。
那一晚,我整夜都没睡着,耳边尽是王大炮开炮的声音。我觉得我要发疯了,我必须向王大炮坦白,我不是那只鬼洞里的鬼。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鼓足勇气来到王大炮办公室,望着王大炮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说,王书记,我要向您承认错误。
王大炮看着我,淡然道,你何错之有?你不就是和他们在青塘街吃了顿饭吗?
我愕然道,您都知道了?
王大炮说,我还知道你拒绝了某人的提议,将东山门茶厂建设工程交给了青塘建筑公司。
我认真道,我只是对工作认真负责,实事求是将各公司报价拿出来而已。
我就喜欢你这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王大炮示意我坐下来,说,乡镇马上面临换届,有人坐不住了,想轰我走,可这手段也太恶劣了!
这时我才知道,其实王大炮洞若观火,心里像明镜一样。
我昨天是不是很失态?王大炮心平气和地问。
骂得好,那些人是捕风捉影,歪曲事实。其实王大炮骂大街的方式我不敢苟同,这与他的身份不相适应,但如果他不放炮他就不是王大炮了。
我年纪大了,卧马山林场早晚得交给你们年轻人,只是我不想交给心术不正的人。王大炮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慈祥。他说,今后林场靠砍伐木材生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卧马山云露”这个品牌你得给我守住,现在全场茶园有上千亩了,这才是卧马山林场的未来。
你放心,我一定把“卧马山云露”做大做强,“卧马山云露”是您的心血,也是我在卧马山林场奋斗的结晶。我站起来表态道,我越来越感觉到王大炮决策的前瞻性。
卧马山林场要多些像你这样干实事的年轻人就好了。王大炮拍拍我的肩膀叹息道,我这才发现他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了。
不久,县委关于卧马山林场班子的调整方案便流传开来,王大炮退居二线,调任县林业局调研员,金昌明任场党委书记,青峰垦殖场一个副场长任场长,我为副场长。据说县委认为金昌明年轻,专业对口,且在卧马山林场锻炼了五年,想让他一肩挑,但王大炮认为金昌明不太成熟,建议派一个场长,相互监督,我是王大炮力推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有些激动。虽然卧马山林场地处偏僻,但副场长毕竟是个副科级岗位,这是对我在这里踏实工作最好的回报。然而宣布班子的时候,似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副场长的位置被拿掉了。后来王大炮告诉我,是金昌明找县委组织部长力主拿掉我的,他说我在东山门分场狂妄自大,独行其是,不听指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我,我像被人剥掉衣服,赤裸地站在寒冬的夜晚一样。那段时期是我人生的低谷期,我在卧马山林场成了一个笑话,副场长没当上,连东山门分场场长兼茶厂厂长的帽子也被金昌明给拿下了,我被安排在场部卖木材,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要爬上樟木岭,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在冰冷的岩石上与星星相对。场部不少人说我没当上官疯了,其实我没有疯,只是我特别难过,比当初我分配到卧马山林场还要难过,因为我又找不到了我存在于卧马山林场的理由。
半年后,我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我调县委宣传部工作了,任新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蒋恺的秘书,据说我是蒋恺钦点的。我在宣传部成了家,并由此走上了领导岗位。我知道人生没有捷径,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你付出了就有回报。王大炮觉得亏待了我,他儿子从部队转业安排都不曾求人,然而为了我,他求了蒋恺。我庆幸此生遇上了王大炮,他让我的人生更有意义。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金顺昌当书记期间将卧马山林场搞得乌烟瘴气,不到两个月就与场长发生了矛盾,一年半就被县纪委双规了,后因收受贿赂获刑五年。据说金顺昌大搞楼堂馆所建设,可场部办公大楼在建设期间塌坍,造成一死三伤,综合场场长龚文富和建筑队李队长在看守所供出了金顺昌收受贿赂的事实。我想到两年前王大炮在篮球场上开炮时讲的“你搞歪门邪道,早晚得搞得自己身败名裂”这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有文化不等于有能力,如果心术不正不仅害人害己,而且贻害一方。
多年后,我在县委分管农业,卧马山林场已成为东昌县著名风景区,“卧马山云露”成为引领职工致富的引擎。我负责卧马山林场的改制工作,建议县委将卧马山林场改为卧马山风景名胜区管委会。挂牌的那天,县政府举办了首届卧马山风景名胜区旅游专线暨“环卧马山马拉松赛”等系列活动,人们沿途欣赏千年古刹,品味当地特产,细品鄱湖十里青漪,一览卧马山旖旎风光。所到之处,我看到人们欢天喜地,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王大炮开炮成为一段佳话,成为卧马山人心中永恒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