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依然还是原来的大自然,春去秋来,冬寒夏热,没有任何改变。只是这里的人已经变了,变得更加精明能干,变得更加愚昧无知了。
这座小村庄被一望无际的稻田环绕,阡陌相连的稻田又被两米多宽的水泥路贯通,曲折迂回的马路又被坐落零星的民房岔开很多像树枝一样的分枝。
稻田在春天是胚土蓄势待发的褐色,在夏天是生机勃绿油油的颜色,在秋天是沉甸甸的金色,在冬天是半截稻杆杵在寒风里倔强的枯色。一年四季如此往复,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春天花开,夏天叶茂,秋天挂果,冬天飘雪一样,多美和谐美好。
可是这里却变了。你再也看不见草棚了,再也看不见红砖青瓦了,再也听不见任何一栋房子里传出四世或者三世同堂的欢声笑语了。因为这里的人变得更加精明能干了。
从前这里每家都有十几亩田,家家户户靠种田养活一家人,可是种田也就忙那么几个月,一年剩下大半的闲暇时间白白浪费了。于是家里的男人都选择出门打工,把田地交给老婆和老人打理,农忙的时候就回来帮忙。他们渐渐的发现打工比种田来钱快,于是男人索性让稻田长草也不愿意种田了,顺便把老婆也带出去一起努力奋斗,家里也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
这不,五六年功夫下来整个村庄就改头换面了——一栋栋小别墅拔地而起取代了破旧简陋的红砖青瓦。就连早些年南下闯天下,年过半百,已是身价千万的大老板都回到故土修建大别墅了。
今年最让村民竖起大拇指津津乐道的便是石全和方程两口子最新建造的小别墅,他们家的热点甚至盖过衣锦还乡的大老板。倒不完全因为石全家的房子盖的有多么豪华,更多的是年纪轻轻的两口子已经让全庄的人刮目相看了。
石爸三十岁都没有讨上媳妇,也没有一个像样的红砖青瓦房,有的只是一股吃苦耐劳劲,乡亲们忧心忡忡地对石爸的老母亲说,“看样子,这孩子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可是石爸刚翻过三十的坎就娶到了石妈。
乡亲们看到石爸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又开始杞人忧天了,都一致认为石爸这辈子翻不了身。果然一语成谶,当全村在兴建楼房的时候,石全家还是他爸和他妈结婚时的房子。当村里年轻人结婚时都去城里买婚房的时候,石全和方程还是在石爸石妈结婚时的老房子结的婚。
小村庄的水泥路上的汽车渐渐多了起来,逢年过节家家户户的庭院都停放着配套的轿车,石全那简陋的家门口也开始停着一辆耀眼的汽车,霎时间那陈旧的房子显得格格不入。这时候有些长舌的村民开始在背后里头议论纷纷了,
“没钱,跟什么风了……”
“真有那钱,干嘛不把房子重新翻修呢?”
“现在的年轻人是真能装啊……”
……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石全和方程凭自己的本事铲平了旧房起了别墅,他们现在也是有房有车的人了,已经填平了乡亲们心中的鄙视。最让人羡慕的是,两口子都才过30岁呢,还有几十年的奋斗时间呢!村民的口风又变了,
“真是年轻有为……”
“后生可畏……”
“他家祖坟冒青烟了……”
“这读了书的都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
同情和怜悯发展的尽头是瞧不起,而刮目相看的称赞是因为你打破了别人对你的认知。石全一家只是穷了一点,但是人不傻,村民的眼界也就村庄那么大,总爱东家比西家,谁家有钱,谁家有本事,而石全家常常沦为村民的饭后谈资。房子建好以后,石全和方程却成为了村民津津乐道,拿来教育年轻人的典范。
所有繁荣昌盛的背后其实都是千疮百孔。
石全拥有一副打篮球的标准身高的身材,可惜没有被发掘。虽然他刚三十出头,但是没有风吹日晒过,也没有干活体力活,从初中辍学就开始学做衣服,一直到现在,看起来跟二十多岁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当你仔细瞧一瞧,你会发现他修长的脸上的皮肤如粗麻大衣,双夹僵硬,微笑是从眼角挤出来的,瞳孔暗淡无光,似乎又远远不止三十来岁。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继承了他爸的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勤劳致富的思想,他深刻得认识到只有荷包有更多的钱才能挺直腰杆子,只有足够多的物质财富熟悉的人才会笑脸相迎,所以他走路带风,一心只想搞钱。
方程比石全小两岁,矮一个头,扎着一头短发,右侧的头发还染成七彩色,从背面远看煞是时尚。可是当你走近一看才会明白,那几缕七彩色的头发除了显得年轻时尚更多的是为了掩盖白发的蔓延——她紧扎的马尾里参杂了许多长长的白发。从正面看更加让人大吃一惊,她那烧饼搬的脸略带凹陷,仿佛是被生活中的南墙撞的,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线,从来没有见过眯的这么严重的眼睛,世界在她的眼中仿佛也在渐渐缩小。但是,她也有拼搏精神,男人能干的她也能干,男人不能的她还是能干。
刚过完年,石全的组长就打电话过来了,寒暄一番后,组长就告诉石全,厂里十二开工,让他把家里的事安排好。
这次石全没有像往年一样立马答应下来,而是立马拒绝了,“组长,你是知道的,我刚建好房子,背了十几二十来万的债,武汉这几年由于疫情的原因也挣不到什么钱,听说汉川那边生意还可以,我想去那边试试。”
“那边加班最低都是晚上十点,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很累人的。”组长在电话那头提醒道。
“只要能把我那十几万的账还完,苦一点,累一点,我无所谓。”石全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北河坐落在高速路口旁,看不见居民房,唯有几片不算太高的旧厂房,呈正反“旧”字布局。这里有唯一一条街道,街道两边有卖衣服的,水果的,各种各样吃的,还有做美容的,卖金子的……白天这条街仿佛是躺在树下奄奄一息的乞丐,宽敞的马路车辆稀少,空荡荡的街荒无人烟,各个商铺无精打采,怏怏欲睡,有的老板在躺椅上瞌睡,有的老板把卷闸门半掩。
到了晚上10点以后,这条街道变成了花枝招展的姑娘。五颜绿色的灯火调皮地跳动,商贩的叫卖声响彻诸天,炒菜的厨师把铁锅敲的像鼓一样响,还有几家烧烤店炊烟袅袅,十里飘香,人潮车流把白天空旷的街道拥挤的十分狭窄。
很显然,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工人白天用心血养活了老板,晚上再用心血换来的钱养活了那些商贩。是这些工人血汗滋润了这片荒芜之地是他们的双手打造了城市夜晚的繁华,石全和方程也成为了这其中的一股力量。
和武汉一样,早上说是八点上班,石全和方程七点半去车间的时候满脸惊愕,车间的人居然差不多快齐了。机器“呜呜”直响声和一个个陌生面孔埋头苦干的气氛瞬时间让石全和方程感到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石全温和的表面藏着一颗争强好胜之心,他想,“在武汉做流水线是团体作战,做的多不见得多得,现在是做整件,属于单枪匹马,那一定是多做多得,所以别人上班早,我比他们还要早。”
第二天早上他六点半就起床了。外面天色朦胧,行人零星,石全买了两份早餐便匆匆去了车间。此时的车间还没有通电,一片昏暗。石全把总闸推上去,车间这才灯火通明。石全囫囵吞枣地把一碗热干面咽下去后,便心满意足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这时方程和其他的工人才断断续续的进了车间。
石全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虽然现在每天都是第一个去上班。这里的制衣方法跟武汉那边截然不同,这里不用做首件,全厂只有一个工艺,工艺的话是可以不用听的,只要能达到他的标准要求,能用简单的方法绝对不用复杂的,能偷工减料的绝对不多此一举,能不烫的就不烫,能不画的也不画,如果说武汉的做法是戴着镣铐跳舞,那么北河这里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石全初来乍到,自然不懂这些秘密,因为没有做首件,一件衣服那么多工序,不知不觉就把东西做错了;在武汉被工艺束缚惯了,在这里又经常犯错,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一道工序都认真对待,不敢放飞手脚,不敢偷工减料。如此这般,每天的产量只能达到别人的一半,还不如在武汉的工资,石全和方程甚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北河这个地方的特点就是低工价,高产量,一天四五百块钱对于高手来说轻而易举,对石全和方程来说似乎有点望尘莫及。不过石全和方程可不是那么轻易放弃,轻易认输的。他们很明白,来北河就是为了搞钱的,不然对不住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的时间。
“笨鸟先飞”这个道理咱们从小就懂,读书的时候没派上用场,工作的时候还可以接着用,石全是这么想的,方程也是支持的。除了每天早上第一个上班,每天吃饭的时间也是挤了又挤,从下楼到吃完饭,上个厕所,再回车间上班只用十分钟的时间,这时别人才把饭盛上,凳子都没有坐下来。很多人都质疑,“他的肚皮上是有一根拉链吗,直接拉开把饭菜倒进去,然后拉上就完事了?”
一天14个小时,除了吃饭时间,基本上看不到石全和方程离开过车位,别人一天下来总要跑四五趟厕所,他们吃饭的时候顺便解决了,其他时间憋着,忍着。别人累了,困了就走动一下,打杯水喝喝,他们的意志却如同钢铁般坚硬,从不知疲倦。
除了上班时间要抓紧,下班时间也要利用起来。每到晚上九点半的时候,石全便去把货开来,十点钟厂长准时拉闸,灯火通明的车间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忙碌的车间如释负重,所有的人争先恐后的跑出车间享受属于自己的自由休闲时间,这时方程打开手机手电筒把需要翻或者需要修的东西赶紧拿出来做,石全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拿出开来的货单把电梯放到一楼,把一百来件的货装上电梯送到二楼,然后用纤夫拉船的姿势拖回自己的工位,大约要花十来分钟。
这时方程手中的事刚好做完,便起身走到石全身旁问道,“先开哪一包货啦?”
“你看一下本子,按本子顺序开,然后写好包号和码子。”石全蹲在地上一边捡出裁片一边说道。
方程铺衬子,石全拿纸板画,两人配合的相当默契。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十点半,可是他们还没有做到一半,这时突然传来一楼关卷闸门的声音,方程对石全说,“门卫要锁门了,要不明天做吧?”
“没事,裁床的卷闸门是电动的,等下从那个门走。搞这么一点事根本不够明天做的。别看这事简单,但是相当费时间,咱们趁下班的时间把它做完,明天咱们就一门心思地坐在车子上做。”两个人嘴巴聊着,不过两人还是头也没抬,马不停蹄地赶着做。
一直到十点四十五他们才把能先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心满意足地打着灯离开死静的车间。下了楼,楼梯右边有一个通往裁床的小门,门口处堆有整卷的布,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辅料,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卷闸门处,石全按了电动开关,卷闸门升起一米高的时候就按暂停,他让方程先钻出去,然后按关门的开关,同时他立马蹲下去闪电般速度窜了出去,手法相当娴熟。
终于结束了忙碌的一天,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石全让方程回去洗漱,自己则气宇轩昂地走出厂门去买宵夜。
街道上灯火妩媚,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们渴望繁华,但是繁华永远停留在眼睛的窗口外,从不走进心里,卖宵夜的有千万家,我们也只会吃一家。石全在一家铁板炒停了下来,老板双手拿着铲子不停地翻动,眼睛被油烟熏的越来越小,额头的汗珠子眼看就要滴落在铁板上的食物上了,赶忙抬起右臂膀在额头用力一抹,看见石全便热情熟悉地招呼道,“还是一份炒饭,一份炒面,外加两瓶啤酒啦?”
“嗯,是的。”石全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拿出手机扫码支付。石全拎着宵夜又去了水果店,苹果,香蕉,橘子每样都挑了一点,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回到宿舍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方程也刚洗完澡。房间不足十平,并且包含了卫生间,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行李箱,前不久刚买了一个小冰箱,如此房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方程坐在床沿,石全坐在一个破旧的矮个的塑料凳,两人开始了仅有的惬意时刻——一边吃一边喝。
“石全,在这里上班真感觉时间不够用。这都快十一点半了,在武汉这个点早就睡了。”
“时间确实蛮长的,不过也值得。今天那个小香风,差不多做了五十多件。我听去年的老员工说,这个款的工价15块钱,咱们差不多划四百块钱一天呢。在武汉撑死了也只能做到300一天。”
“嗯,那也是。虽然工价低,不过能跑量,一天能做多少心中有数,来钱还是比武汉快一点。”
“咱们出门就是为了挣钱,到哪里都是用时间换钱,当然是哪里高就去哪里。要是早知道这边的钱这么好挣,咱们早几年就应该来这里。”石全略带惋惜,感觉少挣了几百万一样。
“好啦,不说了。你吃完赶紧去洗吧,把衣服脱下来给我洗,时间不早了。”方程催促道。
“要不咱们买个洗衣机吧,每天下班这么晚。再说这里的水电费又不要钱,你看咋样?”其实这件事在石全心中酝酿很久了,毕竟洗衣机可以节约很多时间。
“好是好,但是你看这屁股大的地方哪里还有位置放呢?你还是快去洗吧。”
石全扫视一眼房间,然后沉思了一会儿说,“买一个小一点的,然后把房间收拾整理一下,问题不大。”
石全洗好澡,方程洗完衣服已经是凌晨零点了,两人这才舒适地躺下。忙碌了一天,疲倦的身体这才在软适的床上得到舒展,亏电的身体才慢慢的开始充电。两人背对而侧卧,各自拿着手机刷短视频。
突然方程听到石全的手机传来重复的短视频声音和音乐,方程扭过头一看,只见石全已经睡着了,手机落在枕边还在播放短视频。方程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不行了,得睡觉了。”
方程关了手机,插上充电线,然后又把石全的手机关了拿去充电,关上灯,这一天也算结束了。
服装工人最期盼就是星期六了,就像公务员期待周末一样,因为一个星期七天只有星期六晚上不加班(其他时间都是紧绷精神工作状态)只有星期六晚上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只有星期六晚上才能让自己享受生活,只有星期六晚上才知道自己是活生生的人而并非钢铁之机器。星期六下午五点半下班,大部分工人都不会在厂里吃饭(除了节约型)她们会三五成群去垂涎很久的馆子里聚餐,有的会去吃麻辣烫,有的会去吃烧烤,总之辛苦一周也要去外面犒劳一下自己。吃完饭便去超市或者水果店,或者奶茶店逛逛,屯一点储备粮应付下个漫长一周。逛完街便回到宿舍,洗个澡躺平,跟亲朋好友打个电话,发个视频,问个好,聊一下近况,毕竟每天十点下班也没有时间好好打个电话聊个天。不知不觉九点十点就过去了,再想追个剧看个电影,发现时间不够了,因为眼睛和嘴巴已经提醒很多次需要补觉了。于是追剧和睡觉经过多次争论,还是觉得睡觉重要。
也就这么一个美好的星期六,石全和方程也没有放过。食堂吃饭一定有他俩的身影,不过吃得比平时慢了一些,毕竟星期六晚上没有人跟他竞争了,也就放松一下。吃过饭,别人都是往厂门出去,他俩却依旧上楼梯去了车间,重复晚上十点下班那些才能干的事。那些七八点逛完街的人看到车间的灯还亮着,就骂道,“他妈的,那两口子真是要钱不要命啊,这么干,只怕有命挣钱,没命花呀。”
结伴的人笑了笑说道,“人家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努力拼搏,你可不能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啊。”
“你知道嘛,他俩这么干,迟早要把工价干下去的,到时候可就把一厂人都给害苦了。”
“没办法呀,手脚长在人家身上。再说了,老板就喜欢这样的工人。所以,以后找厂咱们得远离这么卷的人。”
……
就这样,石全他俩的工资从第一个月的籍籍无名到第二个月名列第二——两个人发了两万六千多,他俩喜笑颜开,高兴的合不拢嘴。他俩做事并不是最快的,相反做事比他俩快的工资都没他俩高,谁都知道他俩把“笨鸟先飞”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他俩也喜提全厂人赠送的荣誉称号“卷王”。
都说百闲思忙,百忙思闲,一个月三十天,北河服装厂的老板只会拿出每月一号一天的时间给员工休息,剩下二十九天车间的员工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自己创造价值的意义。
所以只要是个人都会有点琐事,更何况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一个月积攒下来的所有琐事都留在每月一号去一一处理,除了星期六晚上,每月一号成了工人翘首以盼的对象。
四月三十号早上,车间里的工人见面就问,“你们今天打算几点钟下班啊?”
“吃完中饭就准备撤。”
“好,那就看你的了。”
“我是怕堵车才想走早点的。开车回去得两个小时,堵个车就要四五小时了。再说了,明天是五·一,今天肯定会堵车。你是本地的可以晚点下班,免得厂长说我带头跑。”
“一个月就只休一天假,我还不是想早点回去啊!”
……
这样光明正大的谈话,其实厂长早就听到了。放了那么多次月假,厂长也早就知道车工心里的想法了,但是为了在老板面前有个交代,明面上的工作还是要做的,于是车间里的喇叭及时传出厂长的声音,“通知一下大家啊,明天一号咱们休息一天,二号正常上班。千万不要说要跟公务员一样休个四五天啊,二号早上我会在车间统计人数,不然300块的全勤奖就没了。你们也知道服装的规矩啊,忙的时候是要赶货的,后面不忙了就会给大家足够的休息时间的。还有就是今天大家不要下班太早了啊,最起码要到下午3点之后才能走啊。”
喇叭的余音才结束,车间的窃窃私语顿起,方程问石全,“咱们啥时候下班?今天可是宝宝六岁生日,又刚好是星期五,咱们要不早点回去去接她放学,给她一个惊喜?”
“嗯,可以。”石全满口答应。自从过完年出门到现在已经快有三个月没有回家了,出门时还是穿棉袄,现在却已是短袖上阵,此刻石全也是归心似箭。
“为了防止堵车,咱们吃中饭的时候就溜吧。”
“厂长不是在喇叭说了嘛,不能太早,咱们到点把钟以后再走吧。”
“好。”
吃中饭的时间到了,十来张饭桌上摆着热乎乎的四个菜,吃饭的人却寥寥无几。平时都是八个人抢四个菜,现在是无人问津。方程扫视了一圈然后对石全说,“这么多人没有吃饭啊,不会都先走了吧?”
石全看了看回答道,“应该是的。”
此时,正在饭桌吃饭的厂长被老板喊进办公室。老板对厂长说,“黎厂长,这里临时有一个补码子的单子,大概一百来件,明天要给客户,你赶紧去安排一下吧。”
厂长面露难色,“王总,这估计来不及了。”
“裁床可以马上裁出来,下午还有四五个小时,应该问题不大吧。”
“王总,你有所不知。咱们一个月就放一天假,很多人因为比较远,所以员工们都会提前下班,很多员工中饭都没有吃就开车回去了。”说完,厂长回头看了看外面,正有人拎着大包小包的往厂外走。
“你这个厂长是怎么干的,国有国法,厂有厂规,还没有到放假时间就都跑了。”老板望着员工拎着大包小包上车了,塞满车的场地逐渐空旷起来,心里略有不悦。
厂长低眉沉默不语。
老板停顿了一会儿,调整情绪说道,“这是一个老客户的货,有几十万的款项没有结,这单货做了全部跟我结清,不然工资都发不了。所以厂长,你务必想办法把这批货发下去做完,明天中午把货送过去。”
“好,王总,我去想办法。”其实厂长心里压根没有底,厂里那些人在他脑海闪过千万遍,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员定格下来。他心里也很清楚,今天的员工归心似箭,全部是刺头,完全压不住。
厂长找到一组组长,这个组七个人,是厂里最快的一个组,如果他能答应,这一百件衣服下午五点之前必定能下班。
“小李,跟你商量个事。”厂长一边喊住正上宿舍楼的一组组长,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散给他,“下午有一百来件老款,等下帮忙做一下。”
“那做不了,厂长。手上的货还不知道做到什么时候呢。”
“简单款,四大片。就是上个月车间抢着做的那个款,十块钱一件,划得来。”厂长连忙解释道。
“这个真不行,厂长,下午我还有事要办。”小李还是满口拒绝,“再说了,一个月就休息一天,就算是给我一天1000块钱我也不愿意做。你还是找别人吧。”
厂长还想说点什么,不过又打住了,此刻他的脑海想到了石全两口子。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去找石全两口子,而是去了老板办公室。
“王总,一个个的跑得比兔子还快,拦不住啊。”
老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个款单价多少?”
“十块。”
“这样吧,我再加十块。这一百件衣服,二十的单价,现结。如果再搞不定,这个厂长你也别干了。”
手上有筹码,厂长走路的脚步都轻快,欢乐多了,他哼着曲来到干活的石全身旁问道,“回不回去啊,下午有一百件衣服帮忙赶一下?”
石全顿感计划被打乱,“一百件衣服”仿佛是天外意外的陨石压在头顶,于是拒绝道,“厂长,下午我们要回去的,做不完啊。”
“是呀,我们都三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我女儿今天生日,我们想赶回去晚上跟他过生日的。”方程赶紧附和道。
“你应该问问是什么款的。”
“再简单的款,可是量在这里啊,一百件呢,下午还要赶回去吃晚饭。从这里到我家不堵车的情况下也要两个半小时。”方程抢着说道。
石全心里清楚再这么直接拒绝厂长搞不好要得罪厂长,于是笑了笑试探性问道,“那是什么款?”
“就是上个月抢着做的四大片,一天做五百块钱的那个款。”厂长甚是得意地说道,仿佛给了石全天大的恩惠。
石全听后略有心动,毕竟这可是个挣钱的款,弃之可惜,可是想到要回去,心里不禁又矛盾起来,难为情地说道,“好是好,可是下午我要回去的。”
“这样吧,工价再加十块,二十块钱一件,给现金。这事我跟老板说去,老板不给的话我来给,咋样。”
“二十块钱?那赚发了!”石全心里盘算着,乐开了花的心也得强憋着,勉为其难地问道,“货裁好了吗,什么时候要货?”
“裁床正在裁,半个小时后去拉裁片。明天十点发货。”
“要是赶不出来,你可别怪我啊。”石全笑呵呵地说道。
“晚上加班晚一点啦,我让烧锅炉的师傅多烧一会儿。我马上把钱转给你。”厂长说完便离开了。
“那咱们不回去啦?”方程疑惑地问道,“今天刚好也是宝宝生日?”
“我知道。”石全耐心解释道,“咱们一天做过2000块钱吗,还是现结,过了这村没这店,这钱要是不挣那不是傻子。咱们今晚通宵,啥时候做完就啥时候回去,有车嘛,方便的很。明天再跟宝宝过生日一样的。”
车间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完了,尾段的人打完最后一个包也都下班了,空荡荡的车间只剩下石全和方程两个人,原本是灯火通明的车间,现在也只剩下他俩头顶上两盏孤灯。已经傍晚六点多了,石全下楼去买了一份炒饭和一份炒粉。两人囫囵吞枣地吃过饭,又开始争分夺秒地赶货。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不知不觉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整个北河工业园都放假了,死一般寂静,街道的灯火早已经熄灭,石全和方程手上的货差不多也快收尾了,两个人紧绷的精神也逐渐放松了。
“这个点下班回去高速费刚好也免了,钱也挣了,两全其美呀。”石全心中难以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富贵带来的喜悦。
方程伸了个懒腰,说道,“真是累死我了。”
“累也值了,两千块钱到手了。”石全笑了笑说道。
两人说着笑着,不知不觉也做完了。一百件衣服足足装了两大框,他俩一人拉一筐拖进尾段。石全回到工位上,把下午打的满满的一大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成就感拉满,兴致勃勃地下楼了。
“你上不上厕所?”石全问方程。
“我回宿舍上。”
“那你等我一下,我从下午到晚上都没有上厕所,憋的不行。”
石全本想积累了一天的尿应该是滔滔江水滚滚而下,却不曾是小溪潺潺而流,并且下体伴随着一阵阵剧痛。他低头看了看便池,发现尿液略带红色,心中甚是疑惑,“尿液不是淡黄色吗,咋还有红色的呢?”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断断续续地尿完便和方程回了宿舍。
方程上完厕所就忙着收拾行李,石全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伸了个大鹏展翅的懒腰。突然,石全感觉腰部有剧烈的疼痛,他以为是伸个腰把腰闪到了,或者是扭到筋骨了,于是缓慢地放下手,慢慢摆正腰,左手撑着腰,右手使劲捶着腰。可是腰部的疼痛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并且越来越严重,紧接着腹部也开始绞痛。
石全疼痛难忍,于是倒下床,身体蜷缩一团,双手握拳用力顶着腹部。方程回头一看,问道,“咋啦,想睡觉啦?”
石全没有回应,于是方程凑近瞧了瞧,不禁眉头一皱,神情紧张起来,只见石全脸色苍白,额头直冒冷汗,浑身颤抖,摸着石全的额头着急地问道,“你这是咋的啦?”
“浑身难受。”石全微微弱弱地呻吟。
“走,我开车送你去医院吧。”方程扶起石全就走。
石全本想拒绝,想着忍一忍便过去了,奈何虚弱的身体像只病狗任凭方程盘来盘去。
石全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左顾右盼,看见方程趴在床沿睡着了,由于躺的太久便不自觉地小心翼翼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方程还是醒了,便抬头欣喜地说道,“你终于醒了!”
石全看着满脸惺忪的方程声音微弱地问道,“一宿没睡吧,现在几点了?”
“还好。”方程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
“对了,花了多少钱?”
“差不多五千多吧。”
“赚两千,花五千,得不偿失啊。”
“只要人没事,花点钱算啥。”方程宽慰叹气的石全,“饿了吧,我下去跟你买点吃的。”
方程刚走出医院的门口,突然看见不远处的黎厂长和老板从一辆崭新的保时捷轿车下来,然后黎厂长打开后备箱拿出两提水果和两提礼品和老板朝医院门口走来。
方程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去打招呼,“老板,厂长,你们太客气了,其实不用来的。”
“那怎么行呢,你俩也是为厂里做贡献的人,老板听说了这事立马就赶过来了。”黎厂长情真意切地说道。
“石全现在怎么样了,走,带我们过去。”老板慰问道。
“做了手术,已经没事了,现在躺着休息。”方程一边前面带路一边说着。
石全看见老板和厂长亲自来看望,激动得爬起来半躺靠在床头,也不知道该说啥,一时也只喊出,“老板,厂长……”
老板示意石全躺好,“现在感觉怎么样?”
“现在感觉好多了。”
“没事,多休息下,身体最重要,一切费用由厂里承担啊。”老板一边说着一边转向厂长,“厂长,这个事情你一定要处理好,不能让他有后顾之忧啊。”
这时厂长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递给石全,说道,“这是老板和我的一点心意,拿去买点营养品好好补一下身体啊。”
石全还想推迟,却被老板给制止了,随后说道,“你安心养伤啊,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老板走后,方程对石全说道,“这个老板还是可以的,跟着他做事还是值得。”
“嗯,一般哪个老板会亲自去看望员工,了不起也就是厂长去去。”石全想着,原本以为挣两千花五千亏死了,现在老板不但医药费全包,并且和厂长两人送来了慰问金,不算亏。
“那先去买点吃的上来,你想吃啥?”
“算了吧,先去办出院。等下一起去吃。”石全的语气已经精神多了。
顿时“惊愕”布满方程的憔悴的脸,“医生都说需要留院观察两天,还要打消炎药。老板刚才不是说了吗,让你好好休息,医药费全包。”
“正因为老板说医药费全包,所以咱们不能在医院呆太久,你看看又送钱来又包医药费,多不好意思啊。”石全已经被老板的举动感动的不行了,“再说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了吗,没必要再让医院挣这个钱了。”
“不行。”方程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个小小的结石怕啥,已经没事了。听我的,赶紧去办出院手续。这几天厂里正是最忙的时候,一天可以做好几百,咱们俩就千把块,这损失多划不来。”
方程拗不过石全,只得照做。
两人回到厂里,把车停好,然后在附近的馆子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回到宿舍睡觉去了。
一觉睡到自然醒,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石全推了推方程,说道,“走,咱们起床出去搞点吃的吧。”
方程揉了揉眼睛,翻开手机一看,惊吓道,“这是睡了多久啊,都六点了!”接着又惋惜地说,“唉,一天假就这样过完了。”
由于今天还是整个北河的假期,所以晚上的街道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热闹喧哗,唯有寥寥无几的行人和稀疏的汽车急驰而过。他俩找了一个正儿八经的馆子,点了几个像样的菜,算是犒劳一下上个月的辛苦付出。
吃完饭,他俩也没有多逛,一头钻进宿舍躺在床上玩手机,一直刷到十点多才勉强睡去。
第二天一早,还是石全先醒来,一看手机已经七点过十分便一蹦就起来了,心里暗自责问自己,“咋睡过头了呢?”然后推了推方程说道,“赶紧起来,都已经七点多了,车间的灯都亮了,赶紧起来。”
方程揉了揉朦胧的眼睛,闭着眼睛说道,“再让我睡两分钟。”
没一会儿,方程起来了,走到窗前看见明媚的阳光镀在对面的墙上,脑海顿生一个美好的词——向阳而生。可是,当目光捕捉到车间里通明的白炽灯又心生愁怅,甚至有上班恐惧症。
这时,一只小鸟突然落在防盗窗上,把方程的目光吸引过去了。只见它迈着悠闲的步伐走了两步,又用短短的尖尖的嘴啄了啄不锈钢,哼了几句小曲,然后撑开翅膀飞向天空消失不见了。
方程突然迷茫了,她的脑海闪过两个字——自由。
“我的自由呢?”在一瞬间,方程似清醒又似凌乱地反思,“我曾经的梦想呢?是为了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踩车子做衣服吗?是为了那不多不少工资吗……然后被困在这高墙之内。那我的自由呢,像那鸟儿一般的自由,哼着曲,傲游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俯瞰锦绣山河……什么时候能得到自由?生活还有诗和远方吗……”
“我去买早餐去了啊。”石全说完便“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重重的关门声把方程拉回现实,想到现在有车有房,有孩子期盼着她回家,好像这一切又值得。
车间灯光感觉越来越亮,机器的嗡鸣声越来越重,仿佛都在催促方程赶紧去上班,容不得她想太多。她简单洗漱后也急匆匆地出门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又好像是重复过去的昨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