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如泼翻的浓墨,一点点浸染着青山坳的天空。林晓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皮鞋跟深陷泥泞的山路,每一次拔出都带起“咯吱”的黏腻声响,像是大地在挽留。远处,一缕凄厉的唢呐声撕破渐沉的寂静,呜咽着,如同山野的哀泣。
“你就是新来的老师?”
男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背后响起,惊得林晓萱手一松,箱子差点滑落。她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穿洗得发白蓝布衫的身影。月光照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睛。
"我是周沉。"他简短地报上名字,自然地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重负。粗糙的手指上,几道新鲜的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村长让我来接你。”
去往村长的路上,山道曲折如蛇。林晓萱默数到第七个拐弯时,周沉突然停下。他指着山坡下一间微微泛着黄灯的矮房,说道:"那是卫生所,我平时在那儿。"顿了顿,又补充道:"发烧感冒可以来找我。"
林晓萱正要说谢谢,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咳碎的声响骤然从卫生所里冲出,击碎了山夜的宁静。周沉脸色一变,箱子往地上一搁就冲了下去。她犹豫片刻,也跟着跑进那间弥漫着中药味的屋子。
昏暗的灯光下,周沉正给一个老人拍背。老人咳出的血溅在他衣襟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林晓萱看见他手腕内侧有道狰狞的疤,随着动作时隐时现,如同某种无声的烙印。
"去烧水。"周沉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声音沉得能拧出水来。
那晚,林晓萱在卫生所帮忙到凌晨。在回村小的路上,山风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苦香拂过。
周沉突然问道:"为什么来青山坳?"
"支教啊。"林晓萱踢着石子,"城里待腻了,想换换空气。"
周沉轻笑一声,月光流淌过他岩石般冷硬的侧脸:"上一个这么说的姑娘,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林晓萱猛地站住。周沉却已走远,背影融进夜色里,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
林晓萱第一天上课,发现教室最后一排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身影。周沉膝盖上放着药篓,手指灵巧地编着草蚂蚱。
下课铃响时,他往讲台放了只编好的蚂蚱,底下压着张字条:"放学别走,带你去采止血草。"
夕阳西沉,周沉教她辨认草丛里的药材。他的手掌宽大粗糙,轻轻包裹住她的手指:"这是白芨,止血的。"林晓萱闻到他呼吸里有淡淡的酒味,忍不住问:"你喝酒?"
"消毒。"周沉松开她的手,"山里缺医少药。"
隔天,林晓萱带着学生们在村口老槐树下画画,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孩子们咬着铅笔头,黄泥地上散落着橡皮屑。
"老师,我画周叔叔!"一个扎羊角辫的学生突然举起手,炭笔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他给奶奶熬药不要钱。"
林晓萱蹲下来帮她擦掉脸上的墨迹:"周医生确实值得敬佩。"
"程老师也这么说。"小花继续低头画画,蜡笔涂出个穿白裙子的人影,"以前她总带我们采药给周叔叔。"
林晓萱的手指僵在半空。教室里从没听过姓程的老师。"程老师去哪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山雾。
小花指着后山方向:"睡在大石头旁边,周叔叔每天都去..."旁边的大孩子突然捂住她的嘴,孩子们交换着惊恐的眼神,纸页在风中哗啦啦响。
放学铃刺破寂静。林晓萱从村小回去时,在后山上,她看到一个穿蓝布衫的身影静静地坐在一个无名坟前,坟前摆着野花。秘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林晓萱心头。她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周沉,观察那座无名的坟。她试探着向村里的老人打听,得到的往往是讳莫如深的摇头和叹息。一天,林晓萱打听到村东头的李奶奶时,才得知了周沉的一些故事:
“周家那小子……命苦啊……”村东头的李奶奶纳着鞋底,浑浊的眼睛望向后山,“当年那女娃子……唉,造孽……”
“那坟?”林晓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能是谁的……”李奶奶压低了声音,“就是五年前,跟周小子好过的那个城里来的女老师,姓程……多好的姑娘啊,为了救学生娃子,被山洪卷走了……周小子跳下去捞……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得不成样子了……他
自己也差点没命,手腕子上那道大口子,就是那会儿被水里的尖石头割的……”老人抹了抹眼角,“这些年,他把自己当罪人一样活……”
……
日子像山涧里的水一样流过。林晓萱习惯了周沉清晨放在宿舍门口的野花,习惯了他默默修好教室漏雨的屋顶。
她备课到深夜时,偶尔能瞥见卫生所那盏昏黄的灯,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直到那个暴雨夜,她在回村路上被暴涨的溪流拦住。周沉不知从哪冒出来,二话不说背起她。
"抓紧!"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林晓萱贴着他湿透的背,听见他心跳如雷。过河时一个踉跄,她惊叫出声,周沉的手立刻箍紧她大腿,热度透过布料灼烧着她的皮肤。
那夜之后,周沉开始刻意地避开她。送花没有了,卫生所的灯也总是早早熄灭。林晓萱心头堵着一团乱麻,终于在一天傍晚,在弥漫着苦艾气味的卫生所堵住了正在捣药的周沉。
“你什么意思?”
沉重的石臼撞击声停了下来,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该回城里去。”
“为什么?”
石杵停住。周沉抬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漩涡:“前天…是她的忌日。”
林晓萱如坠冰窟。村民欲言又止的神情、后山那座无名坟、坟前的新鲜野花…碎片瞬间拼凑成形。
暴雨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清晨,林晓萱正准备离开。此时,老校工突然闯进来,满脸惊恐:“坏了!周医生去鹰嘴崖了!那几个皮猴崽子不听劝,非要去看发洪水…”
林晓萱脑中轰然,扔下行李就向河边狂奔。洪水已经漫过石桥,对岸几个孩子哭喊着。她看见周沉把最后一个孩子推上岸,自己却被冲下来的树干撞进激流。
“周沉——!”她的尖叫被洪水轰鸣吞没。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蓝布衫的身影,像一片枯叶般被狂暴的浊浪瞬间吞噬,消失在翻滚的泥黄色洪流里。
雨,终于停了。云层也终于裂开了缝隙,漏下几缕惨淡的阳光。
村民在下游泥滩找到了周沉。他身体冰冷僵硬,一只手臂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死死护在胸前——紧握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林晓萱颤抖着打开它。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一个穿白裙子的年轻女孩,站在村小门口,笑容灿烂如阳光。照片背面,一行褪色的钢笔字清晰记录着一个日期——五年前的同一天——山洪带走她的那一天!
“那年山洪来得邪乎啊…”老村长老泪纵横,“那姑娘…是为了把困在教室里的娃一个个背出来…最后一个娃刚出来,房梁就塌了…周小子他…他疯了一样冲进去…没救到人,自己也差点搭进去…这些年,他把自己活成了‘罪人’,守着这山坳,守着这卫生所,守着那些娃......”
林晓萱轻轻将照片放回周沉胸口。雨后的阳光落在他平静的脸上,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山风掠过新起的坟茔。林晓萱将几支刚采的白芨花放在冰冷的碑前。碑上依旧没有名字,如同后山那座旧坟。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回城的车票,指尖停顿片刻。然后,她转身,朝着村小的方向,一步一步,踏上了泥泞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