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把咖啡端给客人,正在介绍风味。当她说到百花香气的春天味道时,店门忽然被一阵急风推开。冻结了一季的灰尘爬进来,空气一下干涸,又碎成烦躁的气息,好像满脸满手已经无一处没有它们,我闻到春天的味道。
居然春天了。我退下半截冬衣,呼吸两下,手脚还是要冻得发麻,只好再披回来。看了看手机日历,明天竟是清明。我在吧台后面坐下想了想,然后站起来,原地踱两步,还是有些不妥,就又坐下。这一坐,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扎成一团毛线,拿在手里说热不热。我向店员打了个招呼,说我出门走走。她点了点头,但始终心不在焉,这也正常。
我想我应当在清明请一个短假,我突然想回家扫扫墓。但清明假期说不定客人会多,这且不提,没有我专门来泡咖啡的话……这样说有些自大的嫌疑。再退一步讲,谁又不想回家看看呢?单给我批假期店长估计也要难办。但我的理由却又不一样了,对我来说……
树的味道。我闻到树的味道,从绵延不绝的尾气和风沙味道中,具有穿透性的树液味道钻了出来。哦,还有木屑和粉尘,机油。我走着走着,都要撞到这棵树了才听见嗡嗡的锯声,于是抓紧避开。
摆放在世界里等着儿时的我认知的一切,给我的印象永远是气味。我天生的嗅觉灵敏,且不提军犬如何,和路边的野狗比一比肯定是没有输的可能性。代价就是其他的感官都较人差些,过去上学的时候也总是被人说反应慢,我一并归结到这个原因里。但偏偏在五官里就鼻子生的最小,又塌又扁,也可想而知我长得有多难看。平日里我都带着口罩,遮一遮脸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削弱下嗅觉。
无论如何都非回不可吗?似乎也不是这样,那就算了。轻叹一声,我回过身走进店里。开门时迎面撞上了刚才的客人,我连忙道歉,客人全不在乎,掉着汗带着包急匆匆地走了。店员和店长正围在吧台说话,看见我也招呼我坐过去。我四下看看,找了个角度进去,却总感觉位置不太合适。
也许是看见我愣在那不动,店长向着我说,这回打算带大家一起爬个山,明天早上集合,中午解散,清明就这样休息一天。
那我可不可以回家一趟扫个墓?我没想到这话就这样自然的说出来,它的冲动比我想的还要强。我能感到这句话之后空气都冷了两分,后悔。
也……没什么不行的吧?我听出店长的长音明显得有些刻意,他接着说,那你就回家也好,我们给你带个纪念品。
带一缕春风放在你这吧台后面,一个店员打趣。不怎么有趣,也没人笑。春风的尘土味太重了,其实不值得人想起它。
当晚我坐上了火车回家。上一次在这趟线上是埋葬了奶奶,这一次是给她扫墓了,这才刚算一个来回。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车厢里遍布潮湿的气息。没几个人,也多半没声音了。夜已经深了,只剩下车轮和铁轨。我看着窗外略过的楼和亮点,也好像听到鸟的叫声,从前面,和着背景,又错着到后面去了。渐渐的,城市和我的风景之间只剩下电缆相连,上下起伏着脆弱的电线杆,最后都交会成了黑色,也就没什么好看了。
夜已经深了,这时我却隐约闻到一阵烟草味。我摘下口罩到处地找。没找到,吸氧气却吸得头昏脑胀。我困了。蜷在小桌上,烟草味还飘在底下,我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彻夜难眠却模糊不清的夜晚,我回忆起的过去也映衬着它的糟乱,或许就是应此召唤而来。它们的气味如此相像,就是这样的一种联想。
被劣质香水刺得睁开眼之后,回忆里的我自己看见了那个脸长度惊人的女生。她笑我还在睡觉,大家都走了。我是在等着最后一个从教室离开,但也是真的很想睡觉。她也走了,她为什么要叫我呢?
我是最后一个来到体育馆的,随便坐在了很远的后面。皮革,晒透的灰,油漆,那个挺可笑的男人站在这些味道的中央,举着麦克风手舞足蹈,就算是誓师大会了。他呼喊着,拼搏百天,迎接春天,大家和我一起来。于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气势从四面八方升起,复合浑厚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青春期的烂油味,我们的寝室卫生条件都很一般。
然后到了同学上台发言的环节,有几个代表来激励我们,我百般无赖地揪着口罩的带子,拉来拉去,再弹到自己脸上。忘了是第几个发言代表了,这个挺矮的女生大步流星地走到台上,一个立正差点摔了。我严重近视,离了很远都看得见她在发抖。她说话了,但麦克风没什么声音,四周逐渐响起议论声。她不张嘴了,我想,原来她紧张害怕了。突然,她向前倒了下去,像是擦着了引线,狂欢的烟花伴着几个笛音弹瞬间在体育馆里炸开。
熬夜学习太多加上过度紧张,女生上了救护车,誓师大会就这么结束了。
人和人之间挤压碰撞,塞满着全都出了门,体育馆瞬间空荡,几个从高处采光窗落下的光柱浮现出来。我也走出门,发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掉满了柳花。毛毛虫似的这些器官被扫成一大团,堆积在校园的角落里。我稍微靠近一点,能把这草汁的气息从阳光晃着的一小片草地闻到很深很深的森林里。但我眼前没有它们,它们还远着呢,现在是荒土和枯枝的世界。但我能闻得到,从这些味道里我能模糊地看到将来,我想这应该算作春天。
但这不是我的春天。我经过十多个春天的到来,却没一次能感同身受地喜悦。当然春天也未必喜悦,我只是没有任何感觉。我的春天应该还没开始,也许要等到考试之后才能看见一两个苗头?也绝不会这么简单,我责备自己一时幼稚。想到这里,我多吸了两口气,像是偷油的老鼠,多贪些春天的味道。
但在这几段鼻息里,我闻到烟味,还有我比较熟悉的劣质香水的味道。我想了想,大概猜到是怎样,转身想要抓紧回教室了。手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背,连脚步声都没听到,我一下瘫在地上,鼻子好像在冒金星。
你在这鬼鬼祟祟偷看什么?一个披着校服的男生收回拍我的手,掐到腰上,整个人看起来像撑开的雨伞。他嘴里叼着烟,很刻意地半张着嘴,挎下嘴角不屑的样子。我说着没事,爬起来就要走,那个劣质香水的女生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大叫。男生见状,一把揪住我的领口把我拉了回来。我被迫转过头来,看见那个女生的脸,还是那么长。
男生很愤怒的样子,把我甩来甩去,丢到地上。他让我抓紧道歉,于是我连声都不出。纠缠了半天,他也觉得无聊,往地上吐了口痰就要弹飞烟头走人了。
这个时候那个女生突然激动地告诉他,这人鼻子非常敏感,快拿烟头熏他。男生听后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恶心表情,皱着眉头向我走来。他从正面扯掉我的口罩,然后还没等我反应耳朵的疼痛就把烟头整个塞进了我的嘴里。瞬间,我的鼻腔被火烧到喉咙里,肺里像是塞了好几团冰凉的棉花。我连忙吐出来,他就从地上捡起来再塞一次。在挤出来的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我隐约看到他的眉头还皱着,嘴却咧起来了。
我就被丢在扫成一团的垃圾灰尘和柳花上,缓了好一会才成功走回教室。之后的好一段时间,我除了烟草味之外什么味道都闻不到。我洗了自己很多次,从手到喉咙,呕吐了很多次,天旋地转,可也没什么用。直到我坐上逃走的火车那天,烟草味也没有消散,什么时候消失的来着?
原来如此,烟草味,烟草味就是来自于那天的男孩。我找到了源头。但我现在怎么会闻到的?我抬起身子靠在椅背上。我猜想我的嗅觉和记忆之间出现了某种有关联的混乱,是我决心回来导致的吧。
那根烟头像是卡在我的额头里。它一点一点地被火星蚕食成灰,时不时还咳嗽两声,提醒我它的味道。我被它熏得两眼通红,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依旧是只有黑色的世界,我的视线渐渐聚焦在自己的倒影上。我很丑陋。
然后我睡着了。被列车员摇醒时已经快要到站,天也亮了。
下车的时候我闻到潮湿的气息,水是灰色,下面铺着一层淡淡的土腥味,像是有鱼吐了个泡泡。昨天一定是雨天,但今天的云依然不散。太阳不能直射出阳光的时候,哪里都只有室内的灯光。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逐渐地感到不安。家里已经没人在住着了,我只是回去看看,的确不会有事,但伸手一摸鼻尖是冷的。
我的旧家是奶奶的家,它比奶奶还要老,早就算得了是老眼昏花了。从门口摸出钥匙开了门,我做好了被回忆和它的亲切味道扑到脸上的准备,也下定了决心将会离开。但我什么都没感受到,于是肩头和四肢都软了下来,只是随便拉出一把凳子暂且坐下了。
家里的东西都变得黏黏的了。我走到佛龛前拉开抽屉,触感竟然有点油腻。我点上香,插了好几下才塞进香炉里。香气很熟悉,但也很单薄。真的是因为我的情绪作祟?印象里过去的时候也是这样单薄的香气。那时我逃避学校躲进家里,奶奶日日焚香求我平安。她不会说话,很虔诚,她总是盼着有些什么来保护我。
后来奶奶死了,我自己处理完了后事就离开这里了。我走到如今生活的城市中去,什么都没有,靠着嗅觉灵敏,竟然在小咖啡店混了个咖啡师当。不用想也知道这机遇里面包含着同情,但我工作也的确卖力。这后面的故事里我看起来还蛮幸运的,或许真让奶奶求到我的平安了吧。
屋子里的积灰已经让我嗓子有点痛了。就这样离开也算不得冷酷无情,这已经不是任何人的家了。我四下看了看,锁上门走了,钥匙依旧放在原处。
现在向墓地出发。现在太阳悬着,无论如何也逃不出雨云的包裹。现在是正午了。
我忘记了自己离开了几年。乡镇的骨肉都没变,在地底下面飘着平凡的薄雾。只是换了一副面孔,楼被重新涂改两三次,也有些推掉再建,但终究没有把它盖到十层往上。
原本我确信自己闻到的是属于这里本质的味道,但我想起鬼祟的烟头,又不那样确定了。我已经不能来到这里,恐怕也没有什么本质的暧昧存在,我只是绕着自己的回忆一圈又一圈地漫步,直到把自己的膝盖也磨得圆滑。我迫切地回来,愿望是迫切地离开。
我已经离开被划分出来的市区,来到棚户区,有些地方也叫城中村。这里的人拉起铁皮啮合成屋子,多半还要圈个院子种上蔬菜。他们也会一日三餐,然后生儿育女。
我上次在这条路上的时候遇到了长脸女同学,那一天也是清明,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正在院子里踢狗。狗的嘴被绑住,拴在晾衣杆上。她踢了几下之后缓慢地蹲下,掏出一根烟抽。我在远处看着她,她嘴里吐出的烟雾飘到头上,像新娘的头纱。我在四下肥料的恶臭中分辨出烟味。夕阳像橘子糖一样透亮,我猜她穿过自己的眼睛看见的是另一个模样,是什么却无从想象。整半根烟丢在院子外面,她踩灭。然后她拿出那瓶五块的香水,轻轻喷在空气里。
我现在没闻到这里应有的臭味。或者说只闻到了夹在它们之中若有若无的烟与香水的味道。
棚户区外是一条臭水沟,家家户户都偶尔在这里贡献污水。我捂着鼻子跨过去,走到了土路上,这就算是离开整个镇子了。
再向前就是墓地了。这一路过来也真是疲倦。那些反复出现在记忆里的味道,夹杂在春天的气氛中,像是没融化干净的寒气。我不觉得自己走进了春天,也不再对过去的记忆有什么情绪了,但它们依旧留在这里,拦在我和真正的世界之间。
道路是干燥的,路边的树脂落下来打个滚,应该会变成琥珀,搓一搓就有松香。重复的树,一过了冬天就再活泼,好像不曾沉默一样的不长教训。漫长不变的春天味道似乎在撩拨我,但路太长了,细碎的刺激褪色成了机械的催眠。
我出生的时候,头被拉的细长,像个丝瓜。浑身的皮肤通红,被人碰一下就要起疹子一样。我的鼻子外翻着,塌陷在满是羊水和黑血的脸上,像最污秽的动物一样颤动。接生婆看见了大叫,从没见过这样的婴儿。她把我分享给父亲看,父亲也哈哈大笑,他说,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这么丑啊。
我在墓碑前面,这是奶奶的墓碑。父母应该早早就死了,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我记忆里的亲人只有奶奶,奶奶不会说话,她信佛。
奶奶死的那天,她的朋友也来送她。我被一群老头老太太拥簇在中央,我们等着奶奶咽气。见我一言不发,离我最近的老太太拍了拍我,说,都有这么一天,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对!奶奶猛地睁开眼睛,头使劲地离开枕头。干枯的一颗头在干枯的一根脖子上剧烈的颤抖,她已经用尽了力气,她死命地盯着我。快过去呀!那个老太太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整个趴到了奶奶身上。奶奶身上是葬送的香味。我听到一句话在她肚子里打转:你不像别人命好,认了吧。我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担心别人以为是我一下把奶奶压死的,但好像根本没人在看。
墓碑前面有小小的一束野花,像一只老鼠送出来的新鲜花束。倒是挺可爱,我拿起它,思索着是谁会来这里。我闻不到花的味道。
光线阴沉下来。我试探性地一点点抹掉墓碑上的灰尘。弓着背,绷着腰,我逐渐撑不住了。挺起身子抻了抻,我就地坐下了。
我永远也离开不了这里了,永远生着可笑的鼻子,要永远丑陋着活下去了。我没有一时被绝望击倒,我差不多早该想到是这样了。我徘徊在大家的阳光之外,那些春夏秋冬本就不会和我有关。我曾经为此孤独,痛苦,骄傲,但在今天只堆积成了腐烂了一半的身体。
奶奶拿起那束花,坐在我面前。她把花塞在我手里,然后做着手势,她要我把花撕碎,然后,埋在,地里。她的面容柔和,也在皱纹里为我忧心,像是没日没夜烧着的香。春天,要来,明天,早上,往后,平安,我,平安。
我愣着。
突然像是一根钢针插进了脖颈,我想起了花的来历。这是我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在校门口采的小花。学校很新,那天人很多。大家都来上学,我也不例外。我兴高采烈地把它送了出去,送给了谁来着?
叹了口气,我深深地呼吸。偶然间竟有星点的花香,就像是春天一样。其实花也不怎么开在春天。
算了,我含糊地念叨着,算了。我把花丢在墓碑前面,就算作是我送出去的了。送给奶奶,和每一个漂浮在绿色水中的孑孓。那一点香味就作个记号,应该也就足够我怀念了。
25.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