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黑与白的头像

黑与白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2/02
分享

关中老院里的“镇宅仙”

这事儿说起来,得从我刚上小学那年初夏说起。那年暑假,天热得邪乎,知了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狗都耷拉着舌头躲在屋檐下。我妈嫌我在家闹腾,就把我打发到塬下的马爷爷家待着。马爷爷是我妈的远房叔叔,一个寡言少语但特别慈祥的老头,一个人守着祖上留下来的老院子。

(一)初见“老住户”

马家的老院子,在我们村算是“古董”级别的了。背靠一道不算太高但很厚实的土崖,几孔窑洞就挖在土崖上,冬暖夏凉。院子不大,地面是夯实的黄土地,踩上去硬邦邦的。最显眼的,是院子中央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树干得两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围住,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绿伞,把半个院子都罩在阴凉里。

我到马爷爷家的第二天午后,日头正毒,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马爷爷在窑洞里歇晌,我嫌屋里闷,就溜到院子里,蹲在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是从窑洞墙根下,靠近老槐树的一道石缝里钻出来的。石缝不宽,也就巴掌那么大,但它出来得极其从容,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我当时才七八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也容易被吓着的年纪。我屏住呼吸,慢慢转过头去。

这一看,差点没把我的魂儿吓飞了!

那是一条蛇!一条他娘的碗口粗的蛇!

不是我在田埂边见过的那种小水蛇,也不是偶尔窜过草丛的草蛇。这条蛇,青黑色的鳞甲,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泛着幽光,像上了一层油彩。它的头是椭圆形的,不大,但眼神……现在想起来,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凶戾,反而有种历经沧桑的沉静。它就那么慢悠悠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地从石缝里游出来,然后在老槐树投下的浓密阴凉里,一圈一圈地盘了起来,形成一个规整的蛇盘。盘好之后,它微微抬起头,分叉的舌头“嘶嘶”地、有节奏地吐出来,像是在“看”天,又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我长这么大,哪儿见过这阵仗?吓得“嗷”一嗓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也顾不上拍裤子上的土,连滚带爬地冲到院子角落,抄起墙角立着的一把旧锄头——那锄头是马爷爷用来松土或者对付地里害虫的,木柄磨得光滑,铁头锈迹斑斑。

我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打死它!这玩意儿太吓人了!万一它咬人怎么办?

我举着锄头,双手都在抖,一步步朝着老槐树下的蛇逼近。那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停下了吐信,微微侧过头,那双墨黑的眼睛看向我。

就在我准备闭着眼睛一锄头砸下去的时候,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炸响在院子里:

“不敢动!娃子,快把锄头放下!”

是马爷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站在窑洞门口,叼着一根旱烟袋,眉头紧锁地看着我。

我被他吼得一哆嗦,锄头停在半空。

马爷爷几步走到我身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锄头,重重地顿在地上。然后,他把烟锅从嘴里拿出来,“欻”地一下,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那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个瓜娃子!瞎咋呼啥?这蛇你也敢动?”马爷爷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目光柔和地看向老槐树下的蛇,语气也放缓了,“这是咱马家的‘镇宅仙’,是来护着咱的,不是害人的。”

“镇……镇宅仙?”我懵了,眨巴着眼睛,看看马爷爷,又看看那条依旧盘在树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乌梢蛇。蛇仙?这不是戏文里才有的词儿吗?

(二)它守着粮,我守着它

马爷爷没理会我那副下巴都快掉地上的震惊模样,他吧嗒着旱烟袋,慢慢悠悠地走到老槐树下,稳稳当当地蹲了下来,和那条乌梢蛇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那蛇呢,仿佛早就跟马爷爷是老熟人了,依旧那么安安静静地盘在那儿,乌溜溜的鳞片在透过槐树叶筛下来的细碎阳光里,泛着点幽微的光,也不吐信子,也不探头,就那么懒懒地歇着,透着一股子与世无争的自在。

“来,娃,过来,别怕。”马爷爷朝我招了招手,声音不高,却像晒谷场上的阳光一样,暖暖和和的,让人心里踏实。

我心里头那个打鼓啊,腿肚子都有点转筋,可马爷爷那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说“今儿天不错”,倒让我那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定了些。我一步挪不了三寸地,磨蹭了老半天,才挨到马爷爷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下,只是那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蛇,全身的肉都绷紧了,跟拉满了的弓似的,心里头盘算着,只要它稍微有点不对劲,我立马就得兔子似的蹿出去。

马爷爷看我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嘴里几颗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他又把旱烟袋从嘴里拿出来,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重新填上烟丝,划了根火柴,“呲啦”一声,橘黄色的火苗舔了舔烟锅,他凑上去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从鼻孔里慢悠悠地喷出两道灰白的烟圈,吧嗒吧嗒又抽了两口,才缓缓开口,给我讲起了这条蛇的来历。

“这条蛇啊,”马爷爷顿了顿,烟袋锅在手里转了半圈,“在咱家住了多少年,连我爹都记不清喽。”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像老树皮一样,粗粝却有分量,飘在午后安静得能听见苍蝇嗡嗡叫的院子里,“最早的时候,得说到我太爷爷那辈。”

那是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

马爷爷说,那年头,天就跟被哪个愣头青戳破了个大窟窿似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一滴雨珠子都不肯往下掉。地里的庄稼,先是绿油油的苗儿,慢慢就蔫了头,接着叶子黄了,秆子枯了,最后全都干死在地里,一捏就碎,颗粒无收。井里的水也见了底,只剩下干裂的泥块和几只绝望扑腾的癞蛤蟆。村里人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揣着个空瓢,耷拉着脑袋,挨家挨户地问,或者跑到几里外的河床上,徒劳地挖着湿泥,指望着能挤出点水来喝。

饿肚子是家常便饭,稀松平常得就跟日头东升西落一样。一开始,还能到野地里挖点野菜,捋点树叶,后来,连草根都被挖得干干净净,能入口的绿颜色都见不着了。再后来,就有人开始吃那观音土,黄不拉几的,看着倒像面粉,吃下去肚子立马就胀得像个圆鼓鼓的皮球,可那东西不消化啊,拉不出来,活活把人憋死,村里隔三差五就抬出去一个。

村里的人实在是熬不下去了,眼瞅着再待下去就是等死,就开始拖家带口地逃荒,男人们挑着担子,一头是锅碗瓢盆,一头是饿得走不动道的孩子,女人们背着包袱,扶着老人,哭哭啼啼地往有水源、可能有收成的地方去。一时间,村里十室九空,鸡不叫了,狗不跳了,静悄悄的,只剩下一些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几间空荡荡、院墙都塌了半截的土屋,风一吹,尘土飞扬,满眼凄凉。

马爷爷的太爷爷,也就是我的外太祖爷,那会儿还年轻,身板也还算硬朗,但他是个死心眼,舍不得这片祖上传下来的基业,舍不得这几孔冬暖夏凉、住了几代人的窑洞,更舍不得院子里这棵夏天能遮半院子荫凉的老槐树。他跟家里人说:“你们走吧,我守着这院子,守着那半囤谷子。或许,熬一熬,天就开眼,就下雨了呢?”

家里人哭着劝啊,说他是一根筋,可他铁了心,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家里人没办法,只好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太爷爷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守着那半囤已经开始发霉、散发着一股怪味的谷子。那点谷子,就是他的命根子,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那时候,老鼠成了灾。地里没吃的,家里也没吃的,那些贼眉鼠眼的东西就都盯上了太爷爷那半囤救命的谷子。每到夜里,万籁俱寂,那谷囤里就传来“沙沙沙”、“窸窸窣窣”的啃咬声,像无数根小针,扎得太爷爷心都在滴血。他常常半夜惊醒,竖着耳朵听,那声音就像在嘲笑他的无能,听得他牙根直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太爷爷没办法,只好找出那盏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灯,添上点仅存的灯油,整夜整夜地坐在谷囤边守着。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的,跟个鬼火似的,只能照亮谷囤边一小片地方,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得能把人吞进去。夜风吹过村外的土崖,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更添了几分阴森。除了风声,就是老鼠们肆无忌惮的窸窣声,还有太爷爷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就这样熬了几天几夜,太爷爷眼窝深陷,眼圈子黑得像熊猫,人都快熬成一把骨头了,走路都打晃。

有一天夜里,大概是后半夜,太爷爷实在困得不行,眼皮子重得像坠了铅块,脑袋一点一点的,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就在这时,他猛地听到谷囤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吱哇——”惨叫声,那声音又尖又短,充满了恐惧和痛苦,一下子就把太爷爷的瞌睡虫赶跑了。

太爷爷一个激灵,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猛地睁开眼,举起油灯凑近谷囤一看——只见一道黑影“嗖”地一下从谷囤上窜过,快得像一道闪电,根本看不清模样。借着昏暗的灯光,他才勉强看清,是一条蛇!一条不算小的乌梢蛇,通体乌黑,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而那惨叫声的来源,是一只被蛇死死缠住的大老鼠,四脚乱蹬,眼睛瞪得溜圆,已经奄奄一息,眼看是活不成了。

那一夜,谷囤边安静了许多,老鼠们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捕快”给镇住了,再也不敢那么嚣张。

从那以后,怪事就发生了。太爷爷发现,夜里老鼠啃谷子的声音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就听不见了。他留了个心眼,白天就悄悄观察,这才发现,那条乌梢蛇,竟然在他家“住”了下来。

白天,它就躲在窑洞墙根的石缝里,或者老槐树那粗壮的树洞里,像个害羞的客人,轻易不出来活动。可一到晚上,等太爷爷睡下了,它就会准时出现,要么在谷囤周围来回巡逻,像个尽职尽责的护卫,要么就直接钻进囤底,捕食那些还敢来觊觎粮食的老鼠。

太爷爷又惊又喜,心里头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试着,在蛇常出没的石缝门口,放一些偶尔抓到的田鸡或者蚂蚱。一开始,蛇还有些警惕,只是远远地看着。后来,大概是看出了太爷爷没有恶意,也就不再客气,慢慢地,仿佛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太爷爷给它提供“庇护”和偶尔的“点心”,它则帮太爷爷守护那救命的粮食。

太爷爷不再整夜整夜地守着谷囤了,他知道,有这位“不请自来”的“房客”在,他的粮食安全了。他甚至有时候会对着石缝或者树洞,自言自语地说上几句:“老伙计,今儿个辛苦啦。”

后来呢?后来,老天爷大概是终于开了眼,或许是太爷爷和蛇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天果然下雨了。虽然下得晚了些,稀稀拉拉的,但总算解了燃眉之急。逃荒的家人也辗转着回来了,看到太爷爷还活着,院子还在,谷囤里还有粮食,一个个抱着太爷爷哭得稀里哗啦。那半囤谷子,虽然发霉了一部分,但淘洗干净了,掺点野菜煮成糊糊,也足够马家熬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

太爷爷常常坐在老槐树下,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睛看着石缝的方向,或者望着老槐树的树洞,喃喃自语:“它守着粮,我守着它,咱爷俩,算是熬过大旱了。”

马爷爷讲到这里,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几十年的光阴,也看到了那个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年代,看到了他太爷爷一个人孤零零守着院子,和那条蛇相依为命的场景。

“所以啊,娃,”马爷爷转过头,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上全是老茧,硬邦邦的,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这条蛇,不是外人,是咱马家的恩人。从太爷爷那辈起,它就在这儿了。一辈传一辈,护着咱马家的粮食,护着咱这个院子。”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看向老槐树下的蛇,它依旧那么安静地盘着,仿佛马爷爷讲的故事跟它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心里的恐惧确实少了一些,多了几分好奇,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就好像,眼前这条普普通通的蛇,突然变得有了灵性,有了故事。

(三)比狗都灵性的蛇

“不光是太爷爷那时候,”马爷爷抽了口烟,继续往下讲,“到了我小时候,五十年代末,闹饥荒,村里口粮金贵得跟啥一样。那时候,谁家的粮食都得看得死死的,玉米囤、麦囤,上面都得用大青石压着,就怕老鼠偷吃,或者被人惦记。”

“但咱马家的囤子,从来没压过石头。”马爷爷带着一丝自豪说,“因为有它。”

他指了指老槐树下的蛇。那条乌梢蛇似乎听明白了马爷爷在说它,尾巴尖轻轻扫了一下地面,卷起几粒尘土。

马爷爷说,那时候他还小,也就六七岁的样子。记忆里,家里的玉米囤总是满满的(相对村里其他人家而言,因为有蛇护着,损耗少)。而那条乌梢蛇(应该是我见到的这条的“前辈”,或者就是它自己?马爷爷也说不清,蛇的寿命有多长,谁知道呢?),经常就盘在玉米囤的边沿上,一动不动,像个黑色的警戒哨。它的眼睛,就像两颗墨黑的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囤里的玉米粒,仿佛那些都是它的宝贝。

那时候,村里的猫都饿瘦了,没啥力气抓老鼠,有时候甚至会铤而走险,去偷别人家晾晒的红薯干或者玉米饼子。

有一回,邻居家的一只大黑猫,大概是饿极了,趁马家大人不在院子里,偷偷溜了进来。它目标明确,直奔院子角落里晒着的红薯干。那红薯干是马奶奶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准备给马爷爷和孩子们当零食,补充点糖分。

黑猫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地跳上石阶,眼看就要够到竹匾里的红薯干了。

就在这时,玉米囤上的蛇动了。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么“噌”地一下,猛地立起了半米多高的身子!蛇身绷得笔直,脖子微微向后缩,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嘶嘶”地吐着信子。

那只黑猫,平时在村里也是横行霸道的主儿,见了这条突然“站起来”的蛇,吓得“喵呜”一声惨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活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它哪里还敢偷红薯干,连滚带爬地从石阶上摔下去,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马家院子,连尾巴都快夹到肚子里去了。

马奶奶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了这一幕,又惊又奇。从那以后,她对这条蛇更是另眼相看,常常跟马爷爷说:“你看这蛇,比狗都灵性!它知道护着家里的粮,比养个看家狗都管用!”

马奶奶会像马爷爷后来对我做的那样,在天气热的时候,给蛇端一碗井水,放在石缝旁边或者老槐树下。蛇也不避讳,等没人的时候,就会去喝。

马爷爷说,他小时候,经常像我现在这样,蹲在老槐树下,远远地看这条蛇。有时候蛇会在院子里“散步”,慢悠悠地从这边游到那边,对人视而不见,但也绝不会主动攻击。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只要不去招惹它,它就像个沉默的长者,静静地待在一旁。

“它好像能分清好坏,”马爷爷说,“知道谁是家里人,谁是外人,谁对它好,谁想害它。”

(四)给“镇宅仙”喂水喝

我蹲在老槐树下,离蛇大概有两三米远。听了马爷爷讲的故事,我心里的恐惧已经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好奇,有惊讶,还有一丝莫名的亲近感。

那条乌梢蛇,依旧安静地盘在树根上。它的身体很粗,盘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绳结。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它油亮的鳞甲上,一闪一闪的。它的尾巴偶尔会轻轻扫过地面,拂过那些忙碌搬家的蚂蚁,但它似乎很小心,并没有伤害它们,只是把蚂蚁们扫到一边,然后继续保持静止。

马爷爷也蹲在我旁边,从怀里摸出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又起身走到院子里的压水井旁,压了半碗清澈的井水。然后,他端着碗,轻手轻脚地走到离蛇不远的一块平整石头边,把碗稳稳地放了上去。

“天热,给它解解渴。”马爷爷做完这一切,又走回我身边蹲下,解释道。

我瞪大了眼睛,小声问:“马爷爷,蛇……蛇还喝井水啊?”在我的认知里,蛇都是喝露水,或者捕食猎物时摄取水分的。

马爷爷被我逗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咋不喝?它也是活物,天这么热,咋能不渴?去年收玉米的时候,它在玉米囤上盘了整整三天,一动不动,估计是守着新收的玉米。我就每天给它端一碗水过去,放在囤边。你猜咋着?第二天早上去看,那碗水,准是空的。”

“真的假的?”我有点不信。

“咋不是真的?”马爷爷指了指石缝,“它聪明着呢。知道是给它喝的,就不会客气。”

我看着那个粗瓷碗,又看看那条蛇。它似乎对那碗水无动于衷,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它现在咋不去喝?”

“不急,”马爷爷慢悠悠地说,“等咱走了,或者它渴了,自己就去了。它怕人看着,害羞。”

“蛇还会害羞?”我觉得更有意思了。

“万物有灵嘛。”马爷爷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看着老槐树,看着树下的蛇,仿佛在享受这份午后的宁静。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安静地蹲着。院子里很静,只有蝉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隐约听到远处塬上传来的几声狗吠。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马爷爷站起身,说:“走,娃,咱回屋歇着去,别在这儿打扰它凉快了。”

我点点头,跟着马爷爷往窑洞走。走到窑洞门口,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条乌梢蛇,已经松开了一点盘着的身体,正探着头,凑近那个粗瓷碗,似乎在喝水。阳光照在它身上,那一刻,我觉得它一点都不可怕了。

(五)蛇与野兔的对峙

在马爷爷家待的那个暑假,我几乎天天都能看到那条乌梢蛇。有时候它在石缝里睡觉,只露出一小截尾巴;有时候它会爬到老槐树上,盘在树杈间,像一段枯树枝;更多的时候,它还是喜欢盘在老槐树下的阴凉里。

我从最初的害怕,到后来的好奇,再到最后的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候,我会学着马爷爷的样子,偷偷在石缝边放一点吃的——当然,不是井水,我会去院子角落抓几只蚂蚱或者蟋蟀,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里。至于蛇吃没吃,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第二天那些虫子都会消失。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秋天。关中平原的塬上的野兔成了灾。

玉米刚灌浆,嫩得能掐出水,野兔半夜就溜进地啃苗。村里人家家扛着镢头去守夜,马家的玉米地却没遭过殃。

有人说:“马家有‘仙家’护着,野兔不敢去。”

马爷爷听了,只是笑笑:“啥仙家不仙家的,它就是条蛇,碰巧野兔怕它罢了。”

直到有天半夜,我起夜(那会儿我跟马爷爷睡一个土炕),迷迷糊糊跟着他往外走。马爷爷没去茅房,而是端着盏马灯,往院子外的玉米地方向走。

“马爷爷,干啥去?”我揉着眼睛问。

“看看苗。”他说。

玉米地离院子不远,也就几十步路。马灯的光昏昏黄黄,照在玉米叶上,沙沙作响。刚走到地埂边,我就看见玉米地边上,有个东西立着。

是蛇!

它比白天在槐树下时“精神”多了,立着小半截身子,对着一只半大的野兔“嘶嘶”吐信子。野兔前爪扒着地,耳朵耷拉着,浑身哆嗦,愣是没敢往前挪一步。

月光下,蛇的鳞甲泛着冷光,像穿了件铠甲。

对峙了大概半分钟,蛇慢悠悠地退回地埂,钻进草窝里不见了。野兔这才像醒过神来,夹着尾巴,“噌”地窜进了塬上的树林。

“它在这儿守了半夜了。”马爷爷把马灯往草窝里照了照,蛇的尾巴尖露在外面,“白天在院里歇着,夜里来地里值班。”

我看着草窝,心里有点热乎。原来它不光护着院子里的粮囤,还护着地里的玉米苗。

第五章 砖房与小蛇

这事在村里传开后,老人们都说马家的蛇成了精。

有胆大的后生想去看稀罕,三五成群地往马家院子凑。刚走到院门口,就见蛇从槐树上探下头(不知道啥时候爬上去的),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人,谁也不敢再往前挪一步。

“邪门了!”后生们咋咋呼呼地跑了,“真成精了!”

马爷爷却从不把它当“精怪”。他还是每天给蛇端井水喝,秋收时把玉米囤放在离石缝近的地方,冬天冷了,还会往石缝里塞点干草,像是给蛇“铺褥子”。

“它守着院,咱守着心。”马爷爷常跟我说,“万物都有灵性,你敬它一尺,它护你一丈。”

我上中学那年,回村的次数少了。城里学校抓得紧,暑假也得补课。

有年寒假回去,发现马家的窑洞翻新了——三孔土窑洞扒了,盖成了砖房,红砖墙,亮堂堂的。

我心里一紧:“老窑洞呢?”

“漏雨,住着不舒坦。”马爷爷说,“砖房暖和。”

我往院子里跑,老槐树还在,树干更粗了,枝桠快够到砖房的房顶了。可树底下的石缝——被水泥糊死了!

“石缝呢?”我声音都抖了,“蛇呢?”

马爷爷指了指后院的玉米囤。

我跑到后院,囤边的草窝里,盘着一条小乌梢蛇,也就胳膊粗细,青黑鳞甲,跟当年那条老蛇一个色。它正懒洋洋地晒太阳,见我过来,尾巴尖动了动,却没躲。

“老的走了。”马爷爷跟在我身后,摸了摸我的头,“去年冬天走的,就在石缝里。我把它埋在槐树下了。”

我鼻子一酸:“那它……”

“小的来了。”马爷爷笑了,“开春的时候,从老蛇埋的地方爬出来的,就在草窝里盘着。我一看,跟老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蹲下来,对着小蛇说:“以后这家,就靠你护着了。”

小蛇吐了吐信子,像是听懂了。

我看着砖房,看着老槐树,看着草窝里的小蛇,忽然明白:窑洞可以翻新,石缝可以糊死,但有些东西,是翻不掉、糊不死的。

第六章 长大后的回响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关中平原,去了南方的大城市。

城市里没有土院子,没有老槐树,更没有盘在粮囤边的乌梢蛇。我住的小区里,连老鼠都少见——偶尔看见一只,也是慌慌张张地从下水道里窜出来,被人追着打。

有次跟同事聊天,说起“人与自然”,同事说:“现在哪还有自然?都被人占了。”

我想起马家的院子,想起老蛇和小蛇,想起马爷爷说的“人心敬着,日子才能扎扎实实地过下去”。

前几年,我带女儿回村。

女儿五岁,第一次见农村,看见鸡追着狗跑,看见猪在圈里哼哼,眼睛都亮了。走到马爷爷家门口,她突然指着草窝:“爸爸,蛇!”

草窝里,一条乌梢蛇正盘着晒太阳,比我上次见的小蛇又粗了点。

女儿吓得往我身后躲,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马爷爷已经八十多了,背有点驼,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别怕,它不咬人。”

他蹲下来,摸出个粗瓷碗,舀了半碗井水,放在离蛇不远的石头上:“天热,给它解解渴。”

女儿瞪大眼睛看着蛇,又看看马爷爷:“太爷爷,蛇喝井水吗?”

“喝啊。”马爷爷笑了,“它守着院子,咱得敬着它。”

那天下午,女儿蹲在老槐树下,看了蛇一下午。她不敢靠近,就远远地看着,看蛇的尾巴扫过蚂蚁,看蛇慢慢游到碗边喝水,看蛇盘回草窝里睡觉。

“爸爸,蛇是好的吗?”女儿问我。

“是好的。”我说,“它护着太爷爷家的粮食”

听了我说蛇是好的,女儿壮着胆子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女儿就又凑到它消失的方向,想再去看看,我也没有拦着,因为年少的时候它没有伤害我,我也相信它不会伤害我的孩子。

如今关中农村的土院子越来越少,老槐树也砍了不少,但马家的故事还在村里传。

老辈人说,那蛇不是护院,是护着关中平原上最朴素的道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对天地万物多一分敬畏,日子才能扎扎实实地过下去。

就像塬上的麦子,得顺着节气长;院里的蛇,得留着它守着家。 这便是关中农村的蛇故事——没有精怪斗法,只有人与生灵的默契,像老槐树下的阴凉,像窑洞里的炊烟,安安静静,却暖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心。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