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炼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刀耕火种”这一成语。“刀耕火种”是中国古代一种原始的耕作方式。我诚然不是远古时代的人物,却在小时候有机会接触到“刀耕火种”的耕作方式,只是工具比远古先进一点而已,这既是人生的“荣幸”旅历,也是人生的深深体悟。
那是特殊的年代,小学还未毕业的我,随着被清理回乡的母亲参加生产队劳动争工分,最令人难忘的是跟着大人们去“炼山”——火烧木薯地。
“炼山”,并不是随便放一把火烧山,而是很有讲究程序的劳作。
首先是规划。山上种木薯,一般三年后就要轮换,因为土地肥力下降,树木成长,杂草丛生,再也不适合木薯的生长。所以,生产队每年都会开垦一块地域大小相当的山地,作为三年一轮换种木薯的山地。其次是砍倒山上的树木和杂草。如果是木材林的山,之前已经由生产队的精壮男劳动力(副业队),按国家规划砍倒截成规格材用“放印”(即在山溪上用木条筑坝储满水后放水)的方式水运到镇森工站收购,以妇女为主的“农业队”再把山上残留杂木、杂草砍倒就行了,半个月左右树木、杂草基本干枯。期间,“农业队”还要修出一条除山脚外围绕着整个山头、八九米宽的“火壕”,目的是防止“炼山”时山火突破禁烧区。
前期工作做好才到烧山的环节。烧山是“炼山”的关键一环,发生山火的风险极高,人员必须高度集中,即多动员社员参加,安排社员在“火壕”的位置守望山火,防止“越界”。烧山十分讲究放火的方式,只能从上到下、从外到内。即从“火壕”边界、山顶开始放火,绝不允许在山下放火。当山头燃起熊熊大火的时候,辟里啪啦声音不绝,乌烟滚滚,那景象不亚于影视剧中的战争画面。放火烧山工作能顺利完成,“炼山”就可以说是再没有风险了。山头被火烧后漆黑一片,之后,“农业队”开始给山头“换衣裳”——将山地开垦为成片成片的黄或黑色土壤,山头被烧后的火灰也将成为木薯生长的最好肥料。这时,山头经过依山走向挖出几条排水渠就可以打穴种木薯,后期还会种上杉木树苗,为若干年后山头复绿打下基础。
“炼山”程序繁作业忙耗时多,也可以说是风险极高的山上劳作。从现代文明社会角度看,“炼山”对生态环境破坏极大,早已被国家淘汰,后人再没有机会接触到“刀耕火种”这种原始的生产方式。我参加“炼山”作业的次数虽然不多,不少终身难忘的事由此而生。
光脚丫的“炼山”。我曾在《那年农忙时节》一文描写当年我怎么“炼就”光着脚丫从事农忙的事儿,其实“炼山”光着脚丫之艰比农忙有过之而无不及。试问?走泥路、田埂比得上走“火壕”上的蕨草、树仔头“路”“刺激”吗?“火壕”是在山头上逢树必砍逢草必除而开辟出的防火山“路”,那些短而尖的树仔、蕨草的头还留着,干枯尖利,不是铁脚板、不会走山路的人就很容易“中招”——刺伤脚底。所以,要参加“炼山”,铁板脚就成了“入山”的资格。当然,光着脚丫“炼山”也有“享受”的时候,那是在开垦山地、种植和开挖木薯的时候,这时的山地将被锄翻或已经锄翻过,松软没刺藤威胁,进入了“先苦后甜”的最后程序。
树冠上的山火。火起风生,是“炼山”烧山时最直接的描述。当你放火烧山的那一刻起,由于空气温度升高,密度降低,热空气向上流动,周围的冷空气过来补充,就很快形成了风。“炼山”那么大的面积,不一会儿就出现火光冲天、遮天蔽日的景象,被烧成似炭似灰的树叶杂草像纸片般满天飞,防火社员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飞向禁区的“可疑分子”。最令人担忧是那些轻飘的蚁窝、鸟窝“火球”,它们最容易突破“火壕”飞向禁烧区。一旦发生“火球”飞向天空,只能祈祷老天爷保佑平安了。我曾经历了仅有的一次、足令一生难忘的“火球”飞向对面山坡松林而救火的机会。那次“炼山”,一只篮球般大小的火球被风吹向了对面山坡的松林,松林瞬间火光冲起,我和一班防火社员迅速跑到对面山坡的松林救火。当我们进入松林时却看不到火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甚觉奇怪,突然有人大声说:“树顶着火了”。大家抬头一看,大火在树冠上连成一片,人人目瞪口呆。这样的情形不仅是我头一次碰到,而他们也是一样。怎么救火?我们只能在树下干着急,望火兴叹。所幸,大火在树冠上燃烧不久就熄灭了,托福化解了我们一班防火社员有心无力、“老革命”碰到的新问题。
大花脸的实情。影视战争场面给人直接的印象是受害人灰头土脸。场面虽震撼但那是将黑灰涂上脸颊导演出的效果。“炼山”进入烧山到开垦的阶段,参与作业的人都会变成灰头土脸,这是山头被火烧后劳作人员接触到黑灰尘、燃成黑炭草棍后而变成手黑脸黑的“大花脸”,是谁也避免不了的事。特别是阴雨天,人们的脸颊虽然没有影视中只有眼睛、牙齿是白的之外都漆黑那么吓人,可是“大花脸”人人平等,自然而然,不用导演不用涂抹,脸黑心红大家乐哈哈。这样的情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没法体味的。
一担柴的诱惑。在“炊烟袅袅”的年代,柴火是主角。“炼山”是山里人舍不得放弃的机会:每天收工随便捡拾就有柴火担回家,是平原区人们羡慕山里人不为柴火奔波的“优势”。不得不说,山里人是永远不会为家里柴火忧愁的:一场“炼山”劳作下来,屋里屋外都堆满了柴火,整年“炊烟袅袅”无忧虑。因而,“炼山”虽然辛苦,柴火对社员们的诱惑可大呀,人们只要家里的事放得下不用催促都会积极参加,一功两得——既争到工分又为家里增添柴火。
木薯糍的能量。俗语说“靠山吃山”,这是居住在深山人们的真实写照。特殊的年代,靠着山埇那几块田山里人能有多少公斤的稻谷?为了肚子不挨饿,山里人祖辈就是用“刀耕火种”的方式向山要粮食,木薯成了充饥的主粮,基本上三餐不离口,变着花样填满肚子。据说,木薯是清朝道光年间引入中国种植的热带作物,不过200年间,但其耐旱、高产为特殊年代人们粮食短缺发挥了关键作用。人们通过将木薯切片、泡水、晒干、打筛成粉,除掉氰苷毒素后成为主要的食粮。
我晒下“炼山”时的三餐:早餐,早早煮上一锅仅放一点大米的稀粥,待大米煲烂,把水与木薯粉捣成的浆用匙羹勺入米粥中,木薯粥就大功告成。中午餐,在做早餐的同时,用开水把木薯粉搓成饼状煎煮,然后用芭蕉叶将四五块巴掌大的糍粑包好,作为“炼山”的中午饭。晚餐,烧一锅水,把用开水搓成饼状、切成条形的“木薯面”放入锅中,“汤面”下肚又是一餐。别少看三餐只吃木薯制品,在那个特殊年代,它可以为你撑住一天所需的热量,至于营养如何又是另当别论了。不过,以木薯为主粮的餐饮,也给我抹不去的回忆。寒气“炼山”吃木薯糍,先用火把糍粑烤成鸡蛋般中空,再用生蒜头伴着吃,那脆中辛辣的口感令人如痴如醉。吃“木薯面”最盼望是生产队宰牛时大锅里的“汤水”,用它煮成的“牛汤面”令人回味无穷。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是东晋诗人陶渊明辞官归田后所作《归园》中的诗句,他向往自然生活,劳作虽辛苦也甘之如饴。我是一介平民,没有诗人的遭遇和抱负志向,可是早出晚归的“炼山”劳作与诗人的“晨、月”描写似乎一样,不仅让我理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语近意深的诗境,更为自己几十年人生孕育出深深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