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问》（组诗）

《墨痕》

将远方叠进宣纸的囹圄

折痕间，溃围出松烟

漂泊是枚倒刺

在腕底

柳枝收拢抽打的势

碑帖在晚风吐纳

灯光将身影，拓成飞白

整条街巷

正被夜的笔锋，重新临摹

悬腕时，星群坠入砚池——

而那一滴未落的

时辰，始终

在纸上，悬而未决

《书斋》

灯光困住游走的墨

笔架在墙上弯成欲射的弓

抚过卷轴，如抚触文明的脊椎

跨出门，易过跨心坎

多年后，宣纸的突然洇开

是夜色颁下的诏书

俯身舔笔，仰首呵气

佝偻的月色铺作草稿

胃囊里，笔画在发酵的蜜中淬火

这苦胆与蜜糖的循环

终于，我掷笔——

任墨点飞溅如撞棺的鸦群

四壁的纸枷锁，绽出断笔的裂痕——

而那裂痕，正以沉默的速度

长成另一道未启的门

若不敢运腕

就别碰徽宣的暗纹

青瓷唇间

火候之外，还有未烧尽的

我

灯光舔舐暗处

字帖内部，潮声未干

《汛期》

那个黄昏，河流学会悬腕

水纹洇开，如契

雨提着光的刀笔，刻写

若能退回云的砚池

像宣纸含不住，溃堤的诺言

桥墩是沉默的钤印

碑文在笔锋转折处，欲言又止

燕子衔来尺素时

战栗在雨中显形

当洪峰掠过，无数豁口

正吞咽石阶的齿痕，银杏与未寄的信

漩涡里，镇纸如判官浮沉

左端摁住嘶哑的家书

右端秤起未刻的碑文

中间，悬着一支断橹——

而断橹之下

水写的判决，始终

未曾沉底

《归途》

街灯在胃里盘成曲线

需要一场夜雨

消化坚硬的鸣笛

月光下，变一只纺织娘

用翅膀，研开黑夜的墨

以腹腔微光

钤印半方蝉翼的闲章

灯笼旁

身影与牌坊，重叠成拓片

夜露揭开封印

脚印，逐一还给青石板

校门吞下背影，旧书肆反刍虫鸣

而流萤盘旋——

以光，为记忆的缺角校准平仄

我的行囊里，空比纸灰更沉

不必撑伞

任夜风将鬓角的霜

吹成狼毫

我俯身，掌纹压住风动的纸

成为镇纸——

而那纸，正以我的体温

反向拓印骨隙间的河流

摊开掌心，接住落花

在青石的裂痕里

钤下微光的闲章

在脉搏深处

水痕干了，所有岔路融化

细碎的月光

亮晶晶地站着

像星尘在纤维里

静止的笔画

等待，下一次临帖

《霜降》

节气，比笔锋更懂留白

银色的吻

在街巷喉结凝结成纪年

梧桐的衣袖，藏不住战栗

钟声在霜中失语

地平线那头

残月，正在洗笔

离去时我学会装订

将背影与晨光，钉成永不投递的纸函

步入未干的夜色

即便指尖结霜

仍要藏住，未冷的晨光

哪怕最终

是月光缝合的那道

银白色纹理

仍要临帖——

墨痕内敛，折痕未合

天光，仍在一滴未干的墨里悬腕

在装订线之外，以身为刃

裁开未完成的天光——

而那刃口，静默如

一枚未钤的印

等风，拓它成山河

《晒秋》

光筛落金桂的微响

案头铺开

大地皲裂的掌纹

托起红柿的灯笼，银杏的句读

每道纹理，孕育晨露

窗格悬垂的雨串

让异乡的瓷盘，盛满静默

暮色沉入砚池

边沿，指痕如未干的墨

桂香在釉面凝结

霜色长出根须

探入深秋的脉管——

而那一脉未说破的金黄

正从根须，倒流回

云的砚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