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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立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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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字八法之外》
笔锋陷进纸的初雪,
墨便沉下。
浅处,洇出月的凉;
深处,一道无岸之河,正从我腕底溯游而出。
对岸垂影,未渡者
以一声咳嗽,叩响整座岑寂。
砚池暗涨,浮出祖父的腕底——
承着某次折笔时,未散的余震,
和一粒沉在池底、尚未命名的墨核。
他写“见”字时,
墨未干——
雁未南。
墨在砚心,如胎息搏动,
蛰于将凝未凝之形。
撇捺间泻出的,不是声息,
是砚底那涡,吞下欲书未书的势。
一滴墨离砚成丝,散作游痕——
缝合整条河的缄默。
镇纸下洇开的不是墨,
是纸筋里游走的微温——
它曾随祖父的指节,跃过竹篱,
洇透一句:天欲雪,可归否。
纸背忽有裂帛声,轻如旧约;
他咳了一声,咳出半粒未化的雪,
和一声尚未成形的啼音。
墨点坠入封缄,凝成一道不肯舒展的折。
——那年冬至,他再未拆我回信。
腕骨悬停,承袭他未竟的折转——
“安”字欲封入寒衣,
却凝在途中,如信笺上未融的呵气。
墨迹干时,袖口的风穿腕而过——
来自袖底,来自那场未写完的雪。
雪停了。
笔搁着。
如一节未渡的枯枝。
指腹与宣纸,磨出薄如初蜕的微光。
空白浮起的不是水痕,
是纤维间低徊的熹微。
未署之名,在纸褶里结霜。
霜里埋着,他握我手写下的第一个“人”——
那册写满“永”字的纸页,
正把地平线,在落款处
轻轻洇成一道淡青的山影。
而每一触都在拭去将成的形——
宿墨沿脉,凝作纸骨。
雪,从字隙里析出釉光。
墨,在砚中磨蚀河床的骨相;
整条河,溯入未干的撇捺——
行至半途,忽成悬笔。
河床裸出。
未刻的骨,无字可镌。
笔悬如桥——
断。于雾的咽喉。
指腹裂痕里,栖着三十年前的霜。
墨凝——砚底薄冰渐厚,
冰下,游鱼衔着未拆的字,
把整条无岸之河,藏进鳞光的幽响。
纸空——容一脉溯游的河。
一痕山影,沉入其心。
那册写满“永”字的纸页,
如微驼的脊线,驮着未磨的墨。
折笔风干处——笔锋没入苇丛,
苇管虚空,咽尽最后一点。
而砚,悄然漫过边沿。
光在折笔处,弯成沉光的河谷——
祖父未咳完的那声,悬于雪隙。
一枚初篆——
如胎
在光的产道,尚未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