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醪》
当镇纸压住江汉平原的夜,
糯米在陶瓮里慢慢醒着,
像揣着一肚子没说出的话。
酒曲游走,云梦泽垂成屋漏痕,
荆江的弯,在瓮底静静凝住。
一粒稻谷解开江水浸透的暗语,
在窖池深处,酿自己的命。
手探进封泥的春秋,
指节微颤,量着未醒的体温。
半瓮未成之醪,
浮着一片薄得将化之月。
那天他揭开盖子,
瓮里已经空了,
可手伸进去摸了摸,
瓮壁还是温的——
像冬夜,父亲试酒温时,抽回的手。
酒息散尽,夜沉如陶,
水汽升腾,凝作一方无名之印,
悬于瓮口,
轻轻压住奔涌的星图。
他站在瓮前,不动。
指隙研江,墨犹未干。
星沉杯底,命途自篆,
而那千年的曲温,不声不响,
已被拓入河床的裂隙,
成为一道未干的水痕。
《鳝鱼解剖学》
剖鳝如展卷,脊骨是逆锋,
刀刃刻出江堤的弧。
血线游走,像淡墨在旧宣上迟疑,
鳞光一闪,破开晨雾。
我临鳝骨,鳝骨也临我,
腕底压着春汛的残冰。
十岁那年,我的手接住父亲皲裂的掌纹,
左手中指缺了半截——
那双手,曾把整条小河攥成网。
骨隙间还游着春汛,
腥气沉入掌纹,再未蒸发。
鳝影沉入水痕,河迹自生,
岸蚀处,我便为床。
刀尖悬字,砚池微漾,
鳝尾扫过,骨血洇开——
大地的拓本,就此写成。
光在鳝血里顿笔,
如钟,叩出无声之鸣。
《小河辞工》
断崖缄默,岩缝挤出半句天问。
渔汛不来,空网垂在岸边,
等一场永不抵达的雨。
河床摊开,如枯笔写下的遗嘱,
风揉宣纸,水迹悬锋,
晒场的霜期,早已从网眼漏尽。
洼痕蓄着半勺天光,
压折了秋的脊骨。
柳枝权作笔毫,在风中捺下
一个未完成的顿点——
蛙噤如点,沉入泥的句读;
锈喉咽下最后一道未钤之波。
网眼漏尽最后一个汛期,
再无人弯腰,拾取水的游丝。
风将枯笔拂向种子的偏旁,
河床徐卷——
如一封,水写的遗嘱。
月光落下,
在折痕处,结了一层薄霜。
《夜渔》
网撒出去,
星子卡在网眼。
收网时,
只剩一江黑。
船头的灯亮着,
像一枚钤印,
盖在流水的空白处。
鱼没上钩,
钩悬一滴旧雨。
——船篷记得那晚。
岸上有人唤我,
声如旧缆,
缓缓——
啪。
断在风里。
水记得所有未捕之鱼,
也记得那个再没回家的人。
《故乡的密码》
江流以狂草篡改堤岸的遗嘱,
青石码头却始终以正楷,
跪成水位线读写的经文。
芦苇折腰时,漏出几笔偏旁——
淤沙里,浮出无名的村名;
晒场空荡,信封未拆,地址已洇成渍。
荷叶拓印断章,藕节在泥中攥紧未盖的印。
铁船锈蚀,炊烟临帖,
撒网是顿笔,垂纶即钤印。
当夕阳蘸着洪湖研墨,
祖先的坟茔开始用倒伏的稻秆,
以小楷,续写无名的地方志。
汛期反复翻动泛黄的田契,
新迁的界桩,却像橡皮,
悄悄擦去字痕。
被注销的方言在鱼腹中结晶,
每片鳞都刻着迁徙的经纬——
月光轻抚,每一片鳞上都低诵着故乡。
故乡是水底一枚沉印,
它的落款,正漫过我的眼眶。
而我,以泪为印,钤向无岸之河。
流向遂改。我成了它龟裂的河床——
水以我为笔,在裂隙续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