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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立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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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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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篆》(组诗)

《墨醪》

当镇纸压住江汉平原的夜,

糯米在陶瓮里慢慢醒着,

像揣着一肚子没说出的话。

酒曲游走,云梦泽垂成屋漏痕,

荆江的弯,在瓮底静静凝住。

一粒稻谷解开江水浸透的暗语,

在窖池深处,酿自己的命。

手探进封泥的春秋,

指节微颤,量着未醒的体温。

半瓮未成之醪,

浮着一片薄得将化之月。

那天他揭开盖子,

瓮里已经空了,

可手伸进去摸了摸,

瓮壁还是温的——

像冬夜,父亲试酒温时,抽回的手。

酒息散尽,夜沉如陶,

水汽升腾,凝作一方无名之印,

悬于瓮口,

轻轻压住奔涌的星图。

他站在瓮前,不动。

指隙研江,墨犹未干。

星沉杯底,命途自篆,

而那千年的曲温,不声不响,

已被拓入河床的裂隙,

成为一道未干的水痕。


《鳝鱼解剖学》

剖鳝如展卷,脊骨是逆锋,

刀刃刻出江堤的弧。

血线游走,像淡墨在旧宣上迟疑,

鳞光一闪,破开晨雾。

我临鳝骨,鳝骨也临我,

腕底压着春汛的残冰。

十岁那年,我的手接住父亲皲裂的掌纹,

左手中指缺了半截——

那双手,曾把整条小河攥成网。

骨隙间还游着春汛,

腥气沉入掌纹,再未蒸发。

鳝影沉入水痕,河迹自生,

岸蚀处,我便为床。

刀尖悬字,砚池微漾,

鳝尾扫过,骨血洇开——

大地的拓本,就此写成。

光在鳝血里顿笔,

如钟,叩出无声之鸣。


《小河辞工》

断崖缄默,岩缝挤出半句天问。

渔汛不来,空网垂在岸边,

等一场永不抵达的雨。

河床摊开,如枯笔写下的遗嘱,

风揉宣纸,水迹悬锋,

晒场的霜期,早已从网眼漏尽。

洼痕蓄着半勺天光,

压折了秋的脊骨。

柳枝权作笔毫,在风中捺下

一个未完成的顿点——

蛙噤如点,沉入泥的句读;

锈喉咽下最后一道未钤之波。

网眼漏尽最后一个汛期,

再无人弯腰,拾取水的游丝。

风将枯笔拂向种子的偏旁,

河床徐卷——

如一封,水写的遗嘱。

月光落下,

在折痕处,结了一层薄霜。


《夜渔》

网撒出去,

星子卡在网眼。

收网时,

只剩一江黑。

船头的灯亮着,

像一枚钤印,

盖在流水的空白处。

鱼没上钩,

钩悬一滴旧雨。

——船篷记得那晚。

岸上有人唤我,

声如旧缆,

缓缓——

啪。

断在风里。

水记得所有未捕之鱼,

也记得那个再没回家的人。


《故乡的密码》

江流以狂草篡改堤岸的遗嘱,

青石码头却始终以正楷,

跪成水位线读写的经文。

芦苇折腰时,漏出几笔偏旁——

淤沙里,浮出无名的村名;

晒场空荡,信封未拆,地址已洇成渍。

荷叶拓印断章,藕节在泥中攥紧未盖的印。

铁船锈蚀,炊烟临帖,

撒网是顿笔,垂纶即钤印。

当夕阳蘸着洪湖研墨,

祖先的坟茔开始用倒伏的稻秆,

以小楷,续写无名的地方志。

汛期反复翻动泛黄的田契,

新迁的界桩,却像橡皮,

悄悄擦去字痕。

被注销的方言在鱼腹中结晶,

每片鳞都刻着迁徙的经纬——

月光轻抚,每一片鳞上都低诵着故乡。

故乡是水底一枚沉印,

它的落款,正漫过我的眼眶。

而我,以泪为印,钤向无岸之河。

流向遂改。我成了它龟裂的河床——

水以我为笔,在裂隙续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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