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第一天》（组诗）

《解缚》

将身躯，从办公桌铁的括弧里拔出

墨水结束批注的生涯，

在端砚腹地养一片蓄势的夜

时钟的滴答，碎成琉璃纸镇，

压住一片未命名的雪

第一次，肺叶的起伏慢过失控的秒针

铺开宣纸——无主的旷野在呼吸

笔锋悬垂，似坠未坠的雷

——该以怎样的笔意，

落下这自由的一捺？

是恪守楷书的法度，

还是纵容狂草的云烟？

身份的蜡封，

在寂静中发出龟裂的脆响

这非坠落，

是地平线的一次温柔隆起

像那滴终获赦免的墨，

挣脱所有字的囚笼

在无垠的白里，

练习一种失重的无骨书法

《临帖》

余生，是一张能呼吸的生宣

下面是鲁公的骨，东坡的肉

我的笔划在其上徘徊，摹写

却浮出属于自己，颤抖的河流

浓处是坠下的锚，淡处是远去的帆

飞白，是喉间未及出声的呐喊

中锋游走，脊柱在宣纸上缓缓挺直

墨色枯涸时，是僵直的关节在控诉

而水盂深处，

一整片海正在调息、涨落

与古老的魂魄分食一盏月光

看他如何将雷霆摁进“横”，

将江水引向“竖”

当我临摹那一撇，

整座唐朝的山风便穿过书房

而那一捺，始终在碑帖里空着——

等我，以跛足之笔，踉跄填满它的虚空

《气韵》

不再驯养字在九宫格里的坐姿

心绪，成为唯一的、暴烈的君王

笔尖牵引内腑的山脉游走、断层崩裂

让飞白，去言说楷书端庄的谎言

墨滴在扩张，如一场无声的易帜

时间脱下制式的铠甲，露出丝绸的肌肤

韵律，在吐纳的深渊里塑形

如茶烟，勾勒空气里看不见的碑文

最后一个标点，已随旧公文顺流漂远

此刻，每个句子都自成曲水流觞

笔划相触，发出清越的骨殖之声

意义，在留白处生出更繁茂的根须

我，即那幅撕破格律而缝回格律的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