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寒衣节的清晨,我在村西的水泥路上散步,也寻找着往昔的踪迹。尽管时代变迁,老家这片古韵之地,仿佛还能听到儿时的欢声笑语。行走到郑黄、白黄两村的西南,已是晨曦微露,三两个坟头和一颗杜梨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我不觉中走了过去。此时,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慨,充满了怀念。斑驳陆离的老树皮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故事。初冬的画卷已缓缓展开,树叶在料峭的北风中悄然落尽,沉甸甸的杜梨压弯了枝头,象一串串黄褐色的玛瑙。凝望着这棵缀满了果实、缀满了沧桑再也无人问津的老树,我的思绪回到了少儿时代……。
小时候,村西有几处老坟,几乎每个坟头旁都有一棵挺拔遒劲的杜梨树,大树下有根生的小树。每年四月,村西的坟地就成了一片雪白的海洋。放学后,孩子们来到这里,大一点的爬上树,骑在树杈上,小一点的站到小树旁,小心翼翼地往袄兜里摘杜梨花。这杜梨花,有止咳化痰的功效,条件好一点的,加上几粒冰糖,熬几碗杜梨花茶,成了老人们喜爱的饮品。清明刚过,乍暖还寒,老人们总爱坐在南墙根晒一晒。那时候,儿女也拿不出啥好东西孝敬父母,老人们也懂得知足。一碟熟咸菜,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眼前,为他们采来杜梨花的孩子欢蹦乱跳,孝顺、贤淑的儿媳捧来一大碗杜梨花茶。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被老慢支折磨一冬天的老人,喝上几口甘甜清香的杜梨花茶,老人已不醉自醉;酒一样浓的春天,茶一样醇的亲情,大自然的恩赐,大自然的魅力,点燃了他们生存的欲望……。
孩子们摘杜梨花,过往的大人总是心疼地嘱咐:“捡着花密的地方一朵朵地摘,可不要大把大把地捋呀”。大人的担忧是多余的,春天的花儿就是秋天的果儿,他们懂得,并且等着吃呢。其实,孩子们才是这花的守护者。杜梨花薄若蝉翼,软绵可口,花蕊嫩黄清香,是老鸹虫的最爱。每当晴日夜幕降临时,嘤嘤嗡嗡的老鸹虫不期而至,占满了花枝,树冠几乎成了黑色的。多亏了我们这些孩子,每人带上个大大的玻璃瓶子,把老鸹虫往瓶里抓,直到每个人的瓶子都装满了,其余逃过一劫的老鸹虫钻进土里再也不见了,听到大人呼唤开饭的声音才肯回家。老鸹虫是鸡的最爱,开过荤的母鸡下出来的蛋格外的大,蛋黄红红的,味道也格外鲜美。按着食物链,鸡蛋又是人的最爱,但是,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养猪为肥田,养鸡为换盐,农家沸沸扬扬的大锅很难容得下一枚小小的鸡蛋。我们这些天天放了学拾老鸹虫的孩子,何尝不想吃上一个鸡蛋,这只是一个愿望,这个愿望等到大年三十才能实现。孩子们打坷垃仗游戏,投破了脑袋,爹娘领着让村医简单地包扎一下,回家才给孩子煮上一个鸡蛋补一补,其他的孩子用羡慕的眼光干瞅着。东邻的三哥为了吃上一个鸡蛋,不知从何处捡了一块别人用过的纱布粘在额头上,谎称拾老鸹虫时从树杈上划破了脑袋。纸里包不住火,三哥的父亲放下铁锹就去村医那里结算药费,回到家里,拽上三哥,举起巴掌要打。父亲的胳膊被爷爷的手擎住了,爷爷用另一只手揽过了孙子。天下的父母谁不疼爱自己的孩子,那天晚上,三哥的爸爸破例给孩子以及孩子的爷爷奶奶每人煮上一个鸡蛋。躺到被窝里,爸爸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哽咽着给三哥讲起了“狼来了”的故事。年年这个时候,各家主妇要操心腌制十个八个的咸鸡蛋,因为麦收后娘家人会来看望自己的老姑少姐。娘家人是贵客,怠慢不得,一盘咸鸡蛋是硬菜。咸鸡蛋腌制过程中是不能打开坛子盖儿的,防止进去脏东西,会生蛆的。北街的五哥经常打开坛子盖看,闻了又闻,被他的爸爸训斥:“看吧,闻吧,咸死你!”。这令人喷饭的幽默话语,在当时是一种如鲠在喉的啼笑皆非与无可奈何……。杜梨花盛开的时候,也是老鸹虫最多的时候,这时候的鸡蛋因个头大、味道美而受城里人地青睐。村里的小商店虽然是集体所有,也可以为集体赚点零售差价。服务员购进了一批又一批的白粉连纸,一个鸡蛋可以换一大张纸,各家上学的孩子沉不住气了。母鸡还趴在窝里,几个孩子就等在鸡窝旁等着拾鸡蛋换纸,在父母的“调和”下,按年龄大小顺序可以各拾一个鸡蛋去换白纸。换来的白纸由母亲动手缝制成一个三十二开的作业本。孩子们也懂得珍惜,第一遍总是用铅笔写,反正面兼用,两面都写完后舍不得扔掉,再用圆珠笔或钢笔打算草儿,打草稿儿。从那时起,我们这些孩子懂得了省吃俭用……。
每年的八月底九月初,杜梨成熟了。各家的孩子放学后利用给猪挖野菜回家的时间,爬到树上摘一些。各房的孩子把摘来的杜梨交给奶奶。奶奶把这些杜梨装进一个大坛子,然后盖上一层旧被套。不知焐了几天,孩子们放学后都会往爷爷奶奶家跑。奶奶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奶奶舍不得一次性的分完,总是留一部分等孩子们馋了再分。那个年代,除枣子外,孩子能吃上的果子只有杜梨,象苹果、梨、桔子一类的水果,只能从村里小商店的罐头瓶的商标上看到。奶奶们十分珍惜这些杜梨,偶尔偿几个,这酸甜可口的味道会把她们乐得合不拢嘴。
昔年已成逝水,村西老坟那些杜梨树也不知啥时候退出来了人们的视野,与杜梨树相关联的一些故事却象一坛历久弥香的陈年老酒,让我回味无穷。这一连串的故事,讲出来都是笑话,然而,它们何尝又不是一滴滴、一串串苦楚的泪水……。
今年清明节的下午,给爷爷奶奶和父母烧完纸,我情不自禁地又来到那棵杜梨树下。此时,这棵杜梨树已是绿叶成荫,白花如雪。它独揽空旷,广袤无垠的麦田,炊烟袅袅的村舍都成了它的渲染、烘托。我站在久违的树下就象和久别的亲人站在一起,那么亲切。儿时的故事象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在眼前。
暮云遮暗了我的视线,妻子的娘家亲人从饭店打来了电话,我依然围着这棵树独自徘徊。儿时采杜梨花时我们自编自唱的歌谣仿佛在耳畔萦绕:“东家的妞儿,西家的娃儿,放学采回了杜梨花。交给爹,交给妈,好给爷爷煎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