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周峰自驾车从省城赶回老家,副驾驶坐着妻子赵秋莲,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往日逢年过节、上坟燎草的日子,他们只是在老宅院里站一站,凝望一下,然后匆匆离去,其苍凉、萧索之感难以言表。今年初夏,他们把祖传的老宅翻盖了,装修好了,购置了新家具。老家又有了他们的栖身之地,兄弟姐妹又能在祖传的老屋里欢聚畅饮了。这次回老家,他们的心情是那么轻松、愉悦……。
停下车,稍稍休息,少不了买肉买菜,炖鸡炸鱼,忙得不亦乐乎。临近傍晚,炸鱼的油腻味儿几乎堵塞了周峰的喉咙,两口子绕着自家的宅子溜达着,贪婪地吸吮着乡村的新鲜空气。此时,炊烟袅袅,各家屋檐下飘出了煮饭、炒菜的香味,飘出了孩子们的笑声。抬头看到,自家的新屋瓦顶被晚霞镶上了一层金边儿,他们深深体会到“此心安处是吾乡”,眼眶有点发热……。
周峰、秋莲绕着自家的新房踱来踱去,忽然,一阵笑声打破了他们的沉思。来的是东邻李二嫂和西邻王婶。一阵寒暄后话入主题。“趁你们都在家,把你家房前坑底的杨树卖了吧,我们都卖了,就剩你们家的了”。周峰、秋莲犹豫着不开口,王婶有点漏急;“哎!说白了,你家的大树不锯,我们再栽了小树苗也长不起来,这可是讨人嫌的事呀”。其实,周峰、秋莲二十年前种这几行树,图的是窗外这一片绿色,图的是这一阵阵扑鼻而来的新鲜空气。树苗栽到大坑里,也没指望长成材料。近些年雨水越来越少,坑里水很少,没把树苗淹死,现在居然成了大树。今天邻居把话说到这份上,再执拗就要影响邻居和睦了,周峰、秋莲终于吐口答应了。他们走下大坑,顺着自家房前的几行树往前走,最南端有几棵大树,坑南炎庄的刘嫂正指着几棵大树跟买树的商家谈价呢。这尖嘴猴腮的刘嫂可不是善茬,周峰、秋莲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早晚间隔坑常听到她的骂街声,她的尖酸刻薄在附近几个村出了名了。在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指责、只有贬低才能让她满足。过去在生产队,经常把妇女队长气直挺,老队长也曾因她撂挑子。她除了尖酸刻薄外,占便宜也是她的拿手好戏。谁家的灶台冒烟,她都去尝尝咸淡,嚼几句舌根儿还能匝摸出二两香油味来。她若穿越到一百年前,鲁迅先生笔下的杨二嫂很可能就是以她为模板刻画出来的。“慢点锯,这树是我家的”,秋莲终于忍不住了。“大妹子,这树过了坑的一半儿,不是你们寒庄的地界儿,又怎会是你家的?”炎庄刘嫂毫不示弱。秋莲更是理直气壮:“这大坑都是我们寒庄的,是我们祖祖辈辈垫宅基取土形成的,每个村都是北高南低,便于排水,下雨时你炎庄的水能流进一滴来吗”?刘嫂开始耍赖了,“下雨时,我们炎庄的水能流到高铁站,照你这么说,这高铁站也是我们炎庄的吗”?这话象晒蔫了的朝天椒,看着不起眼,闻起来呛得嗓子冒烟儿,周峰使劲地忍着。说起这个大坑,当年是寒炎两庄矛盾的焦点。炎庄人认为,既然大坑位于两村之间,理所当然的每村一半儿;寒庄人认为,这大坑是每个村排水的地方,炎庄的水往南流,村南有自己的坑,寒庄村南的坑理所当然应归属于寒庄,当年老祖宗取土垫宅基,不可能去你炎庄的地界去挖土。周峰的父亲是村里的老会计,他们两口子知道,这大坑,是趴在寒庄的地亩账上的。每提起这件事,炎庄的村干部总说;“账是你们自己做的,我们也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各村机井很少,为抢种,都看上了这坑水,为了村民的利益,两个村的支书炒得面红耳赤,说理说到乡政府,乡长哪个村都不愿得罪,成了两个村断不清的官司,最后不了了之。神仙打架,平民遭殃。此后,两村相邻的耕地也是争议不断,你挤我,我挤你。你切地界儿,我挖路边儿。更有甚者,炎庄的张三李四闹矛盾,张三就把跟李四家对着的寒庄人地头的庄稼拔了几棵,让寒庄人们来收拾李四,象这样“黑狗偷肉,白狗挨打”的闹剧时有发生。孩子们为维护大坑的“捕鱼权”,隔岸打起了“坷垃仗”,头破血流的事也曾有过。两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时间长了,涉及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同学关系,两村摩擦逐渐少了,炎庄人悄悄在靠近自家房后的大坑里栽几棵树,也没人去计较了。周峰前思后想着,始终不肯跟刘嫂争辩。炎庄却有人看不惯了,轻声细语地说:“损吧,把自己的老爷们儿和女儿都损死了,再损就轮上自己了”,这话恰恰被周峰听到,自然问个缘由。原来,刘嫂的丈夫五年前出车祸死了;三年前,未成年的女儿也因血液病离开了人世。周峰听到这这些,心里不觉一颤。他赶忙劝走了看热闹的村民,这些人来自炎庄和寒庄,好多是周峰早年的学生,自然听他的。刘嫂却迟迟不走,秋莲也没有那么大火气了,走过去说到:“刘嫂,天也黑了,先回去,俺才想起来,二十年前种树时俺把最南端的几棵树一米深的地方各埋了一个大青砖,上面刻着俺家周峰的名字,咱明天以它为证好吗”?刘嫂自然无话可说,他们各自回家了。
夜深了,月映中天,纤云四散,月光流水般地倾泻在琉璃瓦铺的屋顶上,撒在院中新铺的红砖上,蟋蟀的阵阵低吟,点缀着夜的寂静。周峰还没有睡意。他踱来踱去地思索着:这位刘嫂确实不是省油的灯,挺烦人的,但也是个可怜人。今天看热闹的人,大多是我早年的学生,又是近年的学生家长,我是他们两代人的老师。即使真理在刘嫂一方,有谁会站出来为这乞丐一般的老女人说句公道话呢。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起早逝的丈夫,夭折的女儿,泪水打湿了半个枕头,谁能听得见?谁能看得见?周峰为自己没冲着可怜的刘嫂发火而庆幸,为自己的忍耐而自我赞赏。回屋看看,妻已经睡熟了,周峰扛起铁锹、轻轻地掩上大门,朝大坑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刘嫂就来到这里,不一会儿,秋莲也来了,自然是暴跳如雷:“是谁在这五棵大树下挖的坑,分明是销毁证据,我要报案”!说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刘嫂。买树的商户也拿着电锯过来了。刘嫂正要对天发誓,周峰到了:“别吵吵了,是我挖的,这树下根本没有什么大青砖,围着树挖了一圈都没有,都二十年前了事了,秋莲你真的记这么准吗?”刘嫂也凑上来:“是啊,俺家那死鬼在世的时候说过,他就是在这个地方栽了五棵树,等几天想接着往南栽,不知谁家拉上了养鸡的铁网。周峰把秋莲拽到一边细声细语地说:“死人嘴里没招对,别争了,不就是一千多块钱吗?跟刘嫂争,输了赢了咱都不光彩”。温柔贤淑的秋莲也算给了丈夫一个面子,咽下满肚子的窝囊气不吭声了。周峰趁热打铁,把买树的商家喊了过来,又对着刘嫂说:“老嫂子,让老板把这五棵树的钱给你,剩下的就归我们了,还有不同的意见吗”?“没啦没啦,知书达礼的人办事就是让大家佩服”。刘嫂不住地往人群中挤眉弄眼,实际上大家的心里都象明镜似的,人群中发出唏嘘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师这是何苦呀”!
接下来的日子自然是亲人欢聚,迎来送往。国庆、中秋赶到一快儿了,假期多,不用照顾孙子,周峰、秋莲夫妇在老家多住了几天。周峰给秋莲讲了刘嫂近几年遭遇的不幸,秋莲虽然原谅了丈夫,但是,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靠纤弱的双手栽树、用单薄的双肩担水浇树,周峰盯在毕业班上一点也帮不上忙,秋莲的心里仍不是滋味。“吃里扒外”、“胳膊肘子往外扭”一类的话儿把周峰的耳朵磨起了茧子……。
假期最后一天,他们该回城了。一上车,周峰打开了音响,播放的是古诗词赏读,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又呈吴郎》。诗的大意是,杜甫可怜西邻的老妇人,把自己院的枣树让给老妇人收枣,并劝说后来租房的亲戚吴郎也这么做。车子刚出村子,他们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老年妇女,手舞足蹈地让车子停下。停下来了,原来是刘嫂,地上还放着半化肥袋子东西。秋莲轻声说:“白给她一千多块钱,还要干啥。周峰呀周峰,你烧香把鬼引来了”!
周峰、秋莲下了车,刘嫂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手里拽着半袋子东西。她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老弟,大妹子,你们受屈了。俺家那死鬼在世的时候确实种了有五棵树,的确离你们家的树不远,现在满坑都是树,再加上近几年遇上这么多事,我也顾不上看一眼,具体是哪几棵,有没有长大,现在还有没有,俺也弄不清了,看到人家都卖树,俺也想弄个小钱花,就冲着那几棵大树下手了,俺想,这么多年了,你们也可能记错,这树也不一定是你家栽的,往南看冲着俺家房子,也有可能是俺的。那天卖了那几棵树,俺又栽上了小树,浇树的时候,俺把洼处那点水给淘干了。这才发现了大兄弟扔进水底的五块儿大青砖,让俺村的人一看,把俺愣住了:每块砖都刻着周峰的名字。大兄弟,难为你一片苦心。即周济了俺这穷婆子,又没让俺在众人面前丢面子。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俺也不例外。可是,卖了树的第二天,就花钱把俺那两间房子蒙上一层轻钢顶子,这钱俺是拿不出来了。昨天晚上,俺让村会计代俺写了一张欠条,等春节你们回来,俺家的玉米也就粜啦,一定如数还给你们”。刘嫂说完,把欠条贴在左手手心,用右手掏出从会计那儿借来的印油,用右手大拇指按了一下,颤抖着按在了欠条上。周峰看呆了,秋莲的眼里流出了几滴泪水。刘嫂说完,把袋子拽到秋莲跟前,长喘了一口气说:“大兄弟,大妹子,俺家穷,拿不出啥稀罕东西,这半袋子花生是俺上手捡出来的,颗颗饱满,你们带回去吃吧,俺的一点心意”。秋莲顺手剥开一颗花生填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这花生好吃,城里花钱也买不到,俺稀罕”。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食品袋,装了多半袋儿,又把半口袋花生交给刘嫂:“东西虽好,俺也吃不这么多,这些你拿回去,到集上换点花生油吃吧。听说你又栽了树,俺高兴。明年清明回来上坟时,从俺家引出根管子,把树浇一浇,咱姐妹俩坐到树荫里说说话”。听到这样的知心话,刘嫂忍不住哭出声来。秋莲把欠条递给周峰,说到:“周峰你看,刘嫂走路走得气喘吁吁的,抽支烟缓缓气吧”。周峰明白了妻子的意思,递给刘嫂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支,用防风打火机把那张欠条点着,帮刘嫂点上烟,自己也点上,欠条瞬间化为灰烬。刘嫂抹了抹眼眶对秋莲说:“大妹子,这辈子跟了大兄弟这样的好人,识文断字的先生,是你修来的福呀!眼下有些人,在说起当老师的时,总爱在前面加上一个酸字,往后不管是谁,再这么说话,俺就坐到他家炕头上骂街”!周峰搭上了一句玩笑话:“好的嫂子,这事就拜托您了,我知道,您有这个本事……。
一阵笑声中,车子徐徐缓行。音响又打开了,还是杜甫老爷子那首《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