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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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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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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枪与白玫瑰

那年我十九岁,在当地的文学院学习,跟我一起来的是我的外婆——在圣尼古拉斯教堂的墓园里,我第一次遇见老巴斯蒂安。那是1872年的初秋,我为外婆扫墓,她长眠于此已有三年。我每周日下午都来,带一小束她喜欢的紫菀花。

他就坐在墓园东侧那棵老榆树下的小屋门口,像一尊风化的石像。直到那个星期日,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将我们赶进了同一处屋檐。

“你是玛格丽特·埃文斯的外孙。”他开口时我吃了一惊,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来。

“天呐!抱歉我没注意到您,您认识我外婆?”

“我认识每一个躺在这儿的人。”他敲了敲手中的烟斗笑了笑,“三十七年了。”

雨滴在石板上敲出连绵的节奏。他请我进屋喝杯茶,屋里满是旧书、干花和灰尘的气味。壁炉上方挂着一幅褪色的小画:一个手持白玫瑰的年轻女子,面容已模糊不清。

“请问一下画中的姑娘是谁?”我问。

他沉默良久,直到茶煮好了,才说:“一个故事,年轻人。你有时间听一个老人讲故事吗?”

“当然先生,我很喜欢听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值得被倾听。”我微笑着看着眼前的老守墓人。

“哦,那是在一个夏天,也是一个雨天……”

一场瓢泼大雨突如其来地降下,一个身穿礼服大衣的青年撑开衣服护住头,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帽子,朝着最近的一家店铺跑去。

“呤呤……”青年打开了店铺的大门,脚尖和裤腿还沾染着泥水。

“欢迎光临,请问要什么花……”一个身穿淡粉色裙子的姑娘从无数花瓣中走出来,脸上还沾有一点点泥土。青年扭过头,看到满室繁花,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家花店。

“抱歉小姐,我不需要什么,我只是来躲雨的。”青年将帽子放在胸口行了一礼。

“您是要参加什么聚会吗?看起来穿得很正式呢。”姑娘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没错小姐,我确实有一个很重要的聚会要参加,很可惜今天老天爷的心情并不像您和您的花一样美丽。”青年微笑着开口。

“这可太不巧了,您的衣服湿透了,我这里没什么能帮到您的,要不我送给您一枝花吧?一枝白玫瑰怎么样,会让所有人的目光不再聚焦在你湿透的衣服上。”

“真的吗小姐?那太好了,谢谢您!”青年很兴奋。他见过许多大家闺秀矫揉造作、假惺惺,可眼前的姑娘让他感到舒适,尤其是笑的时候,不会刻意遮挡她洁白的牙齿。

“不用这么客气。”姑娘折下一枝白玫瑰,插进青年胸口前的口袋,“你这样看起来就不狼狈了。”

“是吗,哈哈。”青年脸微微发红,“请问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叫伊丽莎白·莉丝·布兰切。”伊丽莎白背着手,依旧笑眯眯地看着青年,“那你呢?”

“哦,我叫让-巴斯蒂安·拉福雷,伊丽莎白小姐。”青年微笑着回答。

“请别小姐小姐的,我听不习惯,叫我伊丽莎白就好。我只是个普通人,跟我在一起不需要那么多礼节约束。”

“好的,伊丽莎白,谢谢你的白玫瑰。这个花店是你的吗?这里的花看起来都被你照顾得很不错。”巴斯蒂安说。

“不是我的,我只是在这里工作,我很喜欢花。”

“这照片里的人就是伊丽莎白……‘一个比晨露还清新的女孩’。”

讲到这里,老守墓人举起茶杯喝下最后一口茶。我很难想象,这位邋遢贫穷的老守墓人,也曾有过这样一段奇遇。

我很喜欢爱情故事。虽然我没有一个像样的女友,却痴迷于与爱相关的一切,或许是因为年轻,对这种事情总会有向往。

文学院里,同学们的作品都是流行的浪漫风格,而我不同,我更偏爱极端的美、极端的浪漫。同学和教授因此都怀疑我是不是有心理变态,又因为父亲很支持我,每个月都给我许多钱,他们便叫我“有钱的疯子”。

“孩子,已经晚上了,你该回去了。墓园不是个好地方,回家吧。”老守墓人说道。

“是的先生,我也觉得该回去了。您的故事听起来很棒,我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故事,我可以每个礼拜天来找您继续听吗,巴斯蒂安先生?”我很兴奋,“我可以给您钱,就当……是我买下这个故事,可以吗?”

“你当然可以来,孩子。如果可以给我带一瓶杜松子酒,那就最好不过了。”老人从怀里拿出烟斗叼在嘴上,满脸的白胡须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这是我唯一能确认他没有睡着的凭证。

我端起布满茶垢的杯子,喝下最后一口茶:“好了,巴斯蒂安先生,我走了,很期待下个礼拜天。”

“再见,孩子。”

我打开小木门,天呐,那时太阳已经要落下了。我在大路上拦下一辆马车,坐回了文学院。

路上,我拿着本子,借着微弱的光线快速记录刚才的故事。我本该在他讲述时就写下来的,我的记性很差,许多灵感都因此丢失——我能想到很多美妙的句子,却只有一瞬间的灵光。

于是每个星期日下午,我都有了去处。老巴斯蒂安的故事断断续续,像一本缺页的书。

礼拜天到了,我从文学院离开,先去酒馆买了一瓶上好的杜松子酒,整整花了我690生丁。但我觉得值得,持久的灵感本就无价,而我只用一瓶好酒,就换来了这无价之宝。

我拦下一辆马车来到圣尼古拉斯教堂,当然,也给外婆带了一束紫菀花。

我拿着酒走到小木屋前,敲了敲门:“巴斯蒂安先生?您在吗?我是上个礼拜天听您讲故事的学生。”

正要继续敲门时,门突然开了。

“天呐孩子。

“天呐孩子,你竟然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你只是说客套话!快进来吧孩子。”老巴斯蒂安的眼睛睁得很大。

“我当然会来的,这是你我的约定。”我举起酒,“看!先生,这是答应你的酒,这可是瓶好酒呢。”

我猫着腰走进屋子。

“是啊,约定……约定。你真是个诚实的人,竟然会在意一个贫困邋遢的老守墓人。”老守墓人拉开椅子,“快坐吧孩子,我去准备点吃的,可不能怠慢了你和你的好酒。”

老巴斯蒂安走出木屋,应该是去寻吃食了。

我四处打量着木屋的装饰,桌子后不远就是他的床,上面还挂着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十字架。

我起身看向那幅画像,伸手想触碰,却又抽了回来——我不该私自动主人的物件,更何况画中人是老守墓人的爱人。可为什么他不擦拭这幅画呢?灰尘厚得几乎遮住了人物的脸。

我对这幅画的好奇越来越浓,手又慢慢伸向画中人的脸……

吱嘎——木门被推开,老守墓人走了进来。

“孩子,我带来了香肠与火腿,还有一些小菜,来吧,我们吃点。”老守墓人的神情看起来很开心。

我急忙收回手:“太好了巴斯蒂安先生,一瓶好酒,一桌子菜,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没有什么比这更享受的了。”

老巴斯蒂安坐下,拿来两个酒杯倒满酒,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天呐,真是好酒!我上一次喝到这么好的酒,还是伊丽莎白亲手酿制的杜松子酒。”

我喝下一口:“不妨讲讲这段往事吧,巴斯蒂安先生。”

“我年轻时家境富裕,父亲拥有附近最好的葡萄园,酿制的葡萄酒也是当地最好的。那次大雨过后,我就常常……”

呤呤——花店的大门被推开。

“伊丽莎白,你在吗?”

“我在!请问需要……”伊丽莎白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天呐是你,巴斯蒂安,你又来了。需要点什么吗?今天早上刚送来的茶花很漂亮。”

“我想好好了解一下这些花,买一些摆在家里,你可以带我看看吗?”巴斯蒂安摘下帽子,四处张望着。

“当然可以,我先带你看看今早的茶花吧,跟我来。”伊丽莎白快步走到一处采光很好的温棚里,巴斯蒂安慢慢跟在她身后。“看,是不是很漂亮?那边还有月季花、郁金香、蔷薇……”

“你上次送我的白玫瑰,还有吗,伊丽莎白?”巴斯蒂安问。

“哦,抱歉,白玫瑰没有了,喜欢它们的人很少。不过有红玫瑰,你觉得怎么样?”伊丽莎白微笑着看着巴斯蒂安。

“我不太喜欢红玫瑰的艳丽,白色的玫瑰显得更纯洁,不是吗?”

“哦我想起来了,温棚尽头还有一盆,那是最后一盆了。我也很喜欢白玫瑰,就留了下来。”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当然,跟我来,温棚里有点绕。”

伊丽莎白牵起巴斯蒂安的手,在无数花束中穿梭。阳光洒在五颜六色的花瓣上,晃得巴斯蒂安眼花缭乱,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而她细腻光滑的手,让他感到莫名的兴奋与满足。

“我们到了。”

顺着伊丽莎白指的方向,一盆白玫瑰在一缕阳光中孤独地生长、默默绽放。

伊丽莎白松开手,抱起那盆白玫瑰。巴斯蒂安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牵姑娘的手,脸涨得通红——父亲从小教他,面对任何人都要体面沉稳,这是他第一次“失手”。

老巴斯蒂安醉意朦胧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澈,他朝着窗外看去,目光穿过小屋的窗户,落在远处的墓地上:“后来我总是挤时间来找她,总戴着一顶系白丝带的草帽,手里永远拿着一枝白玫瑰。”

在他的叙述里,他们是秘密的恋人。她出身贫寒却纯洁高尚,在花店工作;他们约会在黄昏的葡萄园、清晨的河岸边;他送她诗集,她送他自己培育的白玫瑰。

“我们开始约会,一起去河边散步、一起去舞会、一起读她最爱看的《简·爱》。那是1835年的春天。”

“但后来,我们的事被发现了。是我的好友哈福德子爵,我还常常偷酒给他。”老巴斯蒂安喝下一杯酒,“父亲为了控制我,给我安排了与邻庄小姐的婚事。很巧合,不是吗?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任何对爱有渴望的人。”

“你不能这样控制我!爸爸,我不可能为了你的生意牺牲我的爱情!我是你儿子,不是你的印钞机!”巴斯蒂安在餐桌上摔下餐刀,“你要我娶那个疯女人为妻?不可能!”

“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些什么!你以为那个花店姑娘是被你吸引吗?她是被我给你的钱、我们家的钱吸引的!你这个蠢货,还在执迷不悟吗?”

老守墓人中断了故事,喝下最后一杯酒:“孩子,谢谢你的酒,你该回去了,外面下雪了。”

我知道,这是老巴斯蒂安回想到了痛处,心里满是懊悔——竟让一位老人在开心的时刻陷入难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给这位可怜的老守墓人留一点安静的空间。

故事在此断裂了几周。再见时,他说他们计划私奔,却被家人发现。他被锁在房间里,等终于逃出时,她已经消失了。

“有人说她去了巴黎,有人说她病了……”老巴斯蒂安摩挲着烟斗,“我找了她整整一年。”

“然后呢?”我总是追问。

“然后我就来这里了。”他微笑着,笑容里藏着难以捉摸的情绪,“等着某一天,或许她会回来。”

这些故事里,有些地方让我隐约觉得不对——时间对不上,细节也有矛盾。比如他说姑娘最爱的书是《简·爱》,可那本书在他们相爱时还未出版。但我没有深究,只当是老人记忆的自然错漏。

冬天来了,墓园覆盖着薄雪,老巴斯蒂安的故事似乎也进入了寒冬。

他开始讲述分离后的日子:如何与家庭决裂,如何在各地漂泊,如何在某个雨夜回到这里,成为一名守墓人。

“我总觉得她会回来,”他说,“或者至少,我应该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等她。”

春天再次降临时,他的咳嗽越来越重——他得了很严重的肺病。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我去时发现小屋的门虚掩着。

他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如墓石。

“孩子,你来了。”他努力坐起来,“我有一个新的故事要告诉你。”

这次的故事,完全不同。

“她确实是卖花的,”老巴斯蒂安的声音干涩,“但不是在花店。”

他告诉我,伊丽莎白是“白玫瑰”妓女——白玫瑰是她最喜欢收的花,或许是觉得,白玫瑰能让她显得纯洁些。

她住在镇子边缘一栋爬满玫瑰的房子里,以收取金币、且只接受白玫瑰作为礼物而闻名。

“我那时愚蠢又骄傲,”他说,“以为自己的爱能拯救她,改变她。”

一夜之后,他生出了疯狂的占有欲。他开始偷家里的钱——先是小数目,后来是整袋银币。他买下最昂贵的白玫瑰,租下河边的小屋,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只属于自己。

“但她有很多情人,其中一个就是年轻的哈福德子爵。”

偷窃行为被发现时,家族的人既震惊又愤怒;当知道钱是给了一个妓女后,他被赶出了家门。绝望中,他偷走了父亲珍藏的金币,还有一把单管燧发枪——那是一把装饰着银丝花纹的美丽凶器。

“我想要用它向她求婚,”他苦笑,“多么可笑。”

雨夜,他带着枪和最后一枝白玫瑰来到她的住处,却从窗外看见她与子爵相拥。怒火瞬间吞噬了他。

倾盆大雨的夜晚,巴斯蒂安拿着金币和买来的白玫瑰,来到他为伊丽莎白租的房子。他看到窗户里的伊丽莎白,被家族驱逐的悲伤片刻消散,满心欢喜——他又能见到最爱的女人了。

但是,窗户里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巴斯蒂安踩着泥浆走近,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哈福德子爵。他搂着伊丽莎白的腰肢,索要亲吻。

巴斯蒂安手中的白玫瑰掉在地上,花瓣被雨水打烂,被泥浆侵染。他的眼睛模糊一片,不停用手擦拭,突然,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把燧发枪。

“我开了枪。”老巴斯蒂安闭上眼睛,“只有一声枪响,但在记忆里,它响了无数次。”

他将她埋在墓园最偏远的角落,那里野玫瑰自生自灭。然后他留了下来,成为守墓人,用余生看守这个秘密。

“哈福德子爵压下了这件事,”他说,“一个妓女的死,没人会深究。”

讲完这些,老巴斯蒂安挣扎着下床。

“帮我个忙,孩子。屋后第三排,从左数第七块石板下,挖出我埋的东西——里面有我珍藏很久的杜松子酒,是伊丽莎白送给我的……我想再喝一次。”

我照做了。泥土下是一个铁盒,里面没有酒,只有一把锈蚀的火枪,和几枝用油布包裹、早已干枯发黑的白玫瑰。玫瑰上的深色污渍,或许是泥土,或许是别的什么。

我回到屋里时,他趴在桌子上,已经停止了呼吸。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

“故事总有漏洞,因为记忆本身就是漏洞……”

后面的字已经乱得无法辨认。

老巴斯蒂安下葬了。教会的人知道我常来找他,询问我他是否有遗产。我什么也没说,只告诉他们,把他埋在那个最偏远的坟墓旁——也就是伊丽莎白的坟边。

我将火枪和白玫瑰带回了家,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几个月后,整理那天的笔记时,我突然意识到老巴斯蒂安最后一个故事里的破绽:

燧发枪,雨夜,燧石在潮湿中根本无法打出火花。

我冲到抽屉前,取出那把枪。仔细擦拭后,我在枪管内侧发现了模糊的刻字:

给E,以我全部的爱——H

H。哈福德子爵的首字母。

那一刻,墓园里的所有故事在我脑海中重新排列。也许老巴斯蒂安从未开枪;也许开枪的是另一个人;也许那晚根本没人开枪;也许伊丽莎白还活着,在某个地方老去;也许她从未存在过。

天呐,这个老糊涂,临死竟骗了他唯一的听众。

不过,都不重要了,他或许早就老糊涂了。

就让真相和那把枪一起,锈蚀在时间里吧。

如今我每周日仍然去墓园,坐在老榆树下。有时我会想象,两个年轻人——一个骄傲的庄主之子,一个美丽的卖花女——在1872年并不存在的葡萄园里漫步。在想象中,我给了他们一个比真实更仁慈的结局。

或许连我回忆这件事、写下这些文字时,也在撒谎。我想真诚地讲述一件事,可全心全意写完后才发现,连自己的回忆都有了偏差和漏洞。

毕竟,我只是个观察者。

这就是记忆的本质:一把无法击发的枪,一枝永不凋谢的玫瑰,和两个在时间里越走越近、却永远无法触及的年轻人。

抽屉里的白玫瑰已经碎成粉末,火枪的锈迹日益深沉。而我继续写着这个故事,在每一个雨声淅沥的午后,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完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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