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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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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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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音渡雪

林知远的指尖在古籍善本的纸页上顿住时,窗外正飘着2023年的第一场雪。纸页是宣州特制的楮皮纸,历经八百年风霜仍带着草木的温润,指尖划过“山有木兮木有枝”的蝇头小楷,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细针戳中了指腹。

他皱着眉缩回手,指腹上竟凝着一滴剔透的水珠,不是雪水,倒像一滴被体温焐热的泪。作为江南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研究生,他泡在古籍馆三年,从未遇过这般怪事。那滴“泪”在他掌心滚了滚,顺着掌纹滑向摊开的《越人歌》注本,正好落在“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标题旁,晕开一小片浅痕。

“同学,麻烦让一下。”清软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江南人特有的吴侬软语。林知远侧身时,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胸前的工作证——苏兰,文物修复中心实习生。女孩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发梢沾着雪星,手里抱着个裹着绒布的长条形物件,像极了古籍里记载的竹笛。

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不是初见的悸动,而是久别重逢的酸涩,像有根细弦在胸腔里轻轻拨了一下,余韵绕着肋骨转了三圈,最后落在喉间,烫得他说不出话。苏兰也愣了愣,抱着绒布的手紧了紧,“你……是不是见过这支笛?”

绒布被轻轻掀开,露出一支青竹笛。笛身泛着陈旧的蜡光,靠近吹孔的地方刻着极小的“芷”字,竹纹里嵌着些洗不净的暗褐色,像干涸的血迹,又像经年的泪痕。林知远的指腹抚上那个“芷”字时,眼前突然炸开一片濛濛的春雨,雨丝里裹着清越的笛音,绕过黛瓦白墙,落在他的青衫上。

那是南宋嘉定三年的暮春,临安城外的苕溪旁,他还是个叫林墨枝的落魄书生。

那天的雨下得缠绵,他抱着刚抄好的诗文稿躲在石桥下避雨,笛音就是这时飘过来的。像初春刚抽芽的竹尖,带着水汽的清润,又像溪水里刚出水的芷草,藏着淡淡的香。他顺着笛音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乌篷船上,立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手里握着支青竹笛,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澧兰,雨丝落在她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银。

“公子可是在避雨?”姑娘的声音比笛音更软,她撑着油纸伞站在船头,伞沿的雨珠串成线,落在水面上溅起细小的涟漪。林墨枝才发现自己看呆了,慌忙拱手行礼,青衫的下摆沾了泥,显得有些狼狈。“在下林墨枝,途经此处,恰逢大雨。”

姑娘叫沈芷兰,是附近绣坊的主家女儿,这天是去城里送绣品。她把油纸伞递给他,自己抱着竹笛缩回船里,“公子若不嫌弃,可先到船上避雨。”乌篷船不大,舱里摆着个小案几,上面放着她刚绣好的帕子,针脚细密,绣的正是苕溪旁常见的芷草和兰草。

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笛音也断断续续吹了一个下午。林墨枝坐在舱内抄书,沈芷兰就坐在对面吹笛,偶尔停下和他说几句话,问他的功名,问他的家乡。他说自己是福建人,为了科举才来临安,盘缠将尽,只能靠抄书度日。她便从绣篮里拿出些碎银子,“公子莫嫌少,买些笔墨总是够的。”

他不肯收,她却笑着把银子放在他的书案上,“就当是我请公子为这帕子题首诗。”帕子上的芷兰开得正好,他提笔写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写完才发觉不对,“公子”二字用在此处,倒像暗表心意。沈芷兰的脸颊瞬间红了,接过帕子叠好,塞进袖中,“这首诗,我收下了。”

雨停时已是黄昏,夕阳把苕溪染成金红色。他上岸时,她站在船头对他挥手,“公子若得空,可来绣坊寻我,我……再吹笛给你听。”他回头时,正看见她发间的澧兰落在笛身上,与那个“芷”字相映成趣。

那之后,他常去绣坊附近的茶摊读书。绣坊的窗总是开着,他能看见她低头绣花的样子,也能听见她断断续续的笛音。有时她会端着碗绿豆汤出来,放在他的桌前,“天热,解解暑。”他便把刚抄好的诗文递给她,“姑娘若不嫌弃,可拿去看看。”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一介寒士,前途未卜,不敢轻易许下山盟海誓。她也从不提感情,只是默默为他缝补衣衫,在他熬夜抄书时送来一盏油灯。有次他得了乡试的捷报,兴冲冲跑到绣坊,却看见她家门口停着顶华丽的轿子——那是临安知府的公子来求亲了。

他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看见她被母亲拉着出来,脸上没有笑,手里紧紧攥着那方绣着芷兰的帕子。知府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递给她一支金步摇,她却摇了摇头,“我已有心上人。”母亲气得抬手要打她,她却望着巷口的方向,声音轻轻的,“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在巷口站了一夜,晨露打湿了青衫,却始终没敢上前。他怕自己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怕连累她被知府记恨。第二天一早,他收拾好行囊,留下一封书信和自己唯一的玉佩,踏上了去京城的路。信里写着“待我金榜题名,必来娶你”,却没敢留下自己的地址。

他不知道,那封信被沈芷兰的母亲扣了下来。她等了他三个月,从暮春等到深秋,等来的却是知府公子强娶的消息。迎亲那天,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手里握着那支青竹笛,在花轿经过苕溪时,突然掀开车帘,纵身跳了下去。

那时林墨枝正在京城参加会试,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苕溪的水漫过他的脚踝,沈芷兰站在水中对他笑,手里的竹笛落在水面上,漂到他面前,笛身上的“芷”字被泪水泡得模糊。他惊醒时,才发现自己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他后来中了进士,被派回临安当知县。上任第一天,他就去了苕溪旁的绣坊,却只看到一片断壁残垣。邻居说,沈姑娘跳河后,绣坊就败了,她的母亲也一病不起。有人在下游捡到过一支青竹笛,笛身上刻着“芷”字,被水浸得发涨。

他把那支竹笛找了回来,用蜂蜡仔细保养,每天都带在身边。他终身未娶,在临安当了三十年知县,把苕溪旁的荒坡都种上了芷草和兰草。每年暮春,兰草开花时,他都会坐在石桥上吹笛,吹的是她当年吹过的调子,笛声里全是未说出口的遗憾。

临终前,他把竹笛和那方帕子一起埋在了老槐树下,留下一句“怀佳人兮不能忘”。

“林同学?你没事吧?”苏兰的声音把林知远拉回现实,他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落在了竹笛上,和那些暗褐色的痕迹混在一起。苏兰递给他一张纸巾,“这支笛是上个月在苕溪旁的考古工地发现的,距今约八百年,笛身的‘芷’字和你刚才看的《越人歌》注本,应该是同一时期的东西。”

林知远抹了把脸,指腹再次抚上那个“芷”字,“我好像……认识这支笛的主人。”苏兰愣了愣,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玉佩,玉佩的样式很古朴,上面刻着个“枝”字,“这个是我从小戴在身上的,我妈说,是我出生时在襁褓里发现的。”

那是他当年留下的玉佩。林知远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腔,他看着苏兰的眼睛,那双眼和沈芷兰的一模一样,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笑起来像苕溪里的月光。“你是不是……喜欢吹笛?”苏兰点了点头,“我无师自通会吹一支古曲,就是不知道名字。”

她拿起那支竹笛,凑到唇边。清越的笛音瞬间填满了古籍馆,和林知远记忆里的调子一模一样,像春雨落在青箬笠上,像兰草开在溪水旁。笛音绕着书架转了一圈,落在窗外的雪地上,雪片似乎都放慢了飘落的速度。

“这支笛,该修修了。”苏兰放下笛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知远的手。两人同时僵住,像有电流穿过全身。林知远看着她发梢的雪星,突然想起沈芷兰当年站在乌篷船头的样子,“我知道有个地方,能买到最好的蜂蜡。”

雪越下越大,两人并肩走在古籍馆外的石板路上。苏兰抱着竹笛,林知远撑着伞,伞沿不自觉地向她那边倾斜,自己的肩膀被雪打湿了一片。“我总做一个梦”苏兰突然说,“梦里有个穿青衫的书生,站在石桥下避雨,我在船上吹笛给他听。”

林知远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那个书生,叫林墨枝”他说,“他欠你一句话,欠了八百年。”苏兰的眼睛瞬间红了,“我也欠他一句话,‘思公子兮未敢言’,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的心意。”

竹笛上的暗褐色痕迹,在他们相握的手温下,慢慢变得清晰,像干涸的泪痕重新被泪水滋润。林知远从口袋里掏出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芷兰花瓣,“我上周去苕溪考察,在一棵老槐树下发现的,总觉得该送给你。”

苏兰接过香囊,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清冽的草木香,和梦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把竹笛递给林知远,“这支笛,以后归你保管。”林知远接过笛子,指腹抚过“芷”字,突然笑了,“不,是我们一起保管。”

雪片落在竹笛的吹孔上,融化成水珠,顺着笛身滑下来,像一滴跨越千年的泪,终于找到了归宿。远处的钟楼敲了五下,笛音再次响起,混着雪花落在枝头的声音,在江南的暮色里久久回荡。

怀佳人兮不能忘,其实不是不能忘,是从未忘。那些藏在笛音里的爱恋,那些刻在竹纹里的思念,早已随着苕溪的水,流了八百年,又随着一场雪,重新回到了彼此身边。

两年后,从不玩诗的林知远,却写了一首《怀佳人兮不能忘》的诗,奇妙的衔插入在他的博士学位论文的后记中:偶尔一天 / 翻阅陈旧的记忆 / 指尖划过历史 / 思绪梳理 / 一滴千年的泪 / 述说那份遗忘的爱恋 / 一行文字映入眼底 / 山有木兮木有枝 / 沅有芷兮澧有兰 // 你在春风那端 / 江南竹笛荡漾 / 思念一泻千里 / 晕染了风花 / 穿过谁的发间 / 湿了谁的眼帘 / 月夜,乌篷船头 / 穿越过多少个轮回 / 映在清梦里 / 心悦君兮君不知 / 思公子兮未敢言 // 又见雪花飞 / 转眼过三生三世 / 阴错阳差 / 已成千年殇 / 情韵悠扬 / 伸延远方绵长 / 回到清梦里 / 倚偎身旁 / 怀佳人兮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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