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的雪来得早,湟水两岸的杨树林刚褪尽残叶,就被一场寒雪裹成了银条。石嘴村头的私塾里,二十岁的李鸿仪正给一群半大孩子讲《论语》,唾沫星子混着呵出的白气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字句,被他读得铿锵有力。
下课铃响时,族里的贡生李荫武拄着拐杖来了,青布棉袍上沾着雪粒。他把一个油布包裹郑重地递到李鸿仪手里,枯瘦的手指捏得发紧:“一如,这是王学尹先生的《李氏家乘》,你祖父临终前嘱咐,说咱李家的根,都在这纸页里。”油布展开,线装书的纸页已经发脆,边角处有虫蛀的小孔,首页“西夏皇族后裔”五个字,被前人用朱砂圈了又圈。
那晚李鸿仪在煤油灯下读了通宵。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祖母临终前的话:“存好心,说好话,干好事,成好人。”祖母刘儒人虽是农家妇,却跟着碾伯县幕宾的夫人识了字,常给幼时的他讲“先世在西土建邦”的故事。那时他只当是老人口中的传奇,此刻捧着这本残破的家谱,才觉那些模糊的传说,都成了沉甸甸的责任。
两年后,甘肃第一师范的招生告示贴到了乐都县城的戏楼墙上。李鸿仪揣着攒了三年的教书钱,翻过大通山往兰州赶。一路上他啃着干馍馍,渴了就捧路边的积雪吃,夜里借宿在山神庙,还借着神灯的光背《资治通鉴》。他记得十四岁在刘洪基先生门下读书时,李兰谷先生给他作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义》的评语——“略观一艺,可造材也”,这话像一粒火种,在他心里烧了六年。
七百多考生里,他考了甲等第一名。开学那天,校长杨汉公握着他的手笑:“青海来的学子里,你是最肯下苦功的。”李鸿仪没说,他的行囊里除了换洗衣物,就只有那本《李氏家乘》和一套圈点满了的《通鉴》。在这所汇聚了北大毕业生和前清翰林的学堂里,他每天黎明即起,在校园的老槐树下晨读,四书五经的字句伴着兰州的晨雾,成了他最熟悉的风景。
“五四”的浪潮传到兰州时,李鸿仪正任学生自治会会长。他领着同学在街上演讲,白布横幅上“抵制日货,还我青岛”的字迹被雨水打湿,却依旧醒目。有商人悄悄塞给他银元,让他别再折腾,他把银元全捐给了难童学校,红着眼眶说:“我是西夏皇族的后代,先祖在西土守了百年疆土,我不能让他们在地下蒙羞。”那天他站在鼓楼的台阶上,高声朗诵岳飞的《满江红》,围观的百姓跟着喝彩,声浪盖过了黄河的涛声。
1921年甘肃大馑,哀鸿遍野。李鸿仪的助学金不够糊口,常常饿着肚子去上课,却把省下来的钱全用来买书。他在旧货市场淘到一套《二十四史》,老板见他实在可怜,半卖半送。抱着沉甸甸的史书回宿舍时,他路过食堂,闻到馒头的香气,肚子饿得咕咕叫,却笑着对自己说:“这些书,比馒头金贵。”多年后他的儿子李培业(世界著名珠算史专家,中国著名中算史学家、数学教育家)才知道,父亲那时候常去黄河边挖野菜充饥,书页上偶尔沾着的绿渍,就是那时留下的。
毕业后的二十多年里,李鸿仪在乐都、永登的十几个学堂辗转任教。1933年他到永登红山嘴初小时,学校破败得连窗户纸都没有。他自己动手糊窗,又写下对联贴在校门上:“初级复兴,只期文光映浩水;小校又设,满望化雨润红山。”当地百姓见他课教得好,纷纷把孩子送来,连十里外的牧民都牵着马送子弟入学。有个叫尕娃的孩子买不起笔墨,李鸿仪就教他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后来这孩子成了永登中学的第一名。
教书之余,他从没有停下对家谱的研究。1920年暑假,他步行往返民和县上川口,在土司公署翻阅官谱时,发现上面竟把西夏拓跋思恭写成了晋王李克用的后裔。“张冠李戴,何其荒谬!”他气得拍了桌子,土司府的差役以为他要闹事,把他赶了出去。他没气馁,暑假里徒步去享堂拜谒祖墓,趴在石碑上抄录铭文,蚊虫叮咬得他满身是包,却一笔一划抄得格外认真。
为了拓印凉州《护国寺感应塔碑》,他在永登教书时,借了牧民的马,往返千里。路上遇到沙尘暴,他把拓片紧紧抱在怀里,自己却被风沙打得满脸是血。回到学校时,他的棉袍磨破了,脚上的布鞋也烂成了布条,却捧着完好的拓片笑得像个孩子。这份拓片后来成了他论证西夏皇族后裔身份的关键证据,可惜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
1944年,石嘴村的父老再三恳请他回乡任教。他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担任石嘴完小的教导主任。消息传开,北山、河南的学生纷纷赶来,学校挤不下,他就带头扩建校舍,亲自搬砖挑土。有个家长送给他一袋青稞,他推辞不过,转身就换成了课本。那年冬天,他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西夏历史,窗外的湟水结了冰,他说:“咱们土族的祖先,在贺兰山脚下建立过强大的国家,他们的文字虽然失传了,但风骨不能丢。”
抗战后期,马步芳到乐都视察学校。南关完小的学生唱着颂扬他的歌曲,而李鸿仪领着东关完小的学生高唱《松花江上》。马步芳脸色铁青,当场撤了校长李景白的职,派自己的亲信祁某接任。祁某不学无术,上课只会念报纸,李鸿仪发动学生罢课,被祁某告发,落了个解职的下场。石嘴村的父老敲锣打鼓把他接回去,又热烈欢迎他到石嘴完小任教。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对来接他的乡亲说:“我李鸿仪宁可不教书,也绝不向恶势力低头。”
1953年退休后,李鸿仪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西夏史研究中。他的书房里堆满了手稿和史料,桌上的煤油灯常常亮到天明。儿子李培业考入西北大学后,他写信嘱咐儿子:“西北大学图书馆有《西夏书事》,你帮我抄录下来,注意核对史料,不可有一字差错。”李培业遵父命,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抄好的史料装了满满两个木箱,通过邮局寄回乐都。
那些年里,他完成了《西夏史略》四册,又修订了《西夏李氏世谱》。他的书房成了远近学者的聚集地,有从兰州来的教授,也有从西安来的学生,每次有人来访,他都要拿出自己腌制的咸菜和青稞饼招待,然后捧着家谱,从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讲到末代皇帝李睍,眉飞色舞,仿佛那些历史就发生在昨天。
风暴是从1965年开始的。农村社教运动中,有人揭发他“搞封建宗族活动”,红卫兵闯进他家时,李鸿仪正趴在桌上修订家谱。领头的年轻人一脚踹翻书桌,手稿散落一地,“这些封建糟粕,留着有什么用!”他扑过去抢救,却被人按在地上。看着那些心血凝成的纸页被撕毁,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口血喷在了《西夏李氏世谱》的封面上。
更残酷的还在后面。1966年夏天,红卫兵把他的万卷藏书堆在村头的空地上,点火焚烧。李鸿仪被押在一旁,看着那些陪伴他半生的书籍在火中化为灰烬,哭得像个孩子。有本他少年时读过的《唐诗合解》,书页里还夹着祖母给他的干花,此刻也成了火中的灰烬。他想冲过去,却被牢牢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吞噬那些珍贵的典籍,直到浓烟呛得他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只是常常独自坐在墙角发呆。没人知道,在1964年社教开始时,他就预感到了危险,把十部核心家谱悄悄送到了亲戚家保存;1970年,他又趁着夜色把这些家谱偷回家里,在南墙的夹层里挖了个洞,将家谱用油布包好,藏了进去。这件事,他连家人都没告诉,只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南墙喃喃自语:“先祖在上,鸿仪定当保全李氏血脉的见证。”
1972年春节刚过,李鸿仪就病倒了。他躺在床上,精神却异常清醒,每天都给守在床边的李培业讲祖先的事迹,从会宁伯李英的战功讲到高阳伯李文的忠勇,常常讲着讲着就哭了:“我一生治谱,未遇知音,反倒因此遭祸,实在不甘。”李培业握着父亲枯瘦的手,泪水打湿了床单,他知道父亲心里的痛,那些被焚毁的史料,那些未完成的研究,都是父亲心上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疤。
三月十四日那天,李鸿仪忽然精神好了许多,他让李培业扶他坐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有了光彩。“培业,”他声音沙哑,却格外清晰,“十部家谱,密藏于南墙中,我一生心血,全在于此。先祖无罪,令我子孙永保存之,家谱是消灭不了的。”说完,他让儿子取来纸笔,想要写下藏谱的位置,手却抖得握不住笔。
李培业连忙说:“父亲,我记住了,您放心。”
李鸿仪点了点头,忽然开始背诵李英的神道碑文。他的声音越来越响,当念到“猗欤李氏,世长西土,休光伟烈,昭耀千古”时,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仿佛看到了那些驰骋在西土的祖先;当念到“巴原奥区,山川巩固,伉俪并葬,以笃终祜”时,声音又低沉下来,带着无尽的悲凉。
碑文背诵完,他长叹一声:“会宁伯太爷,我见您来了。”说完,头一歪,靠在李培业的怀里,再也没了声息。窗外的湟水正在解冻,冰块撞击着河岸,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位坚守一生的学者送行。
李鸿仪下葬后,李培业按照父亲的嘱咐,在南墙的夹层里找到了那些家谱。油布包裹得很好,纸页完好无损,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是父亲用一生心血写下的见证。他抱着这些家谱,想起父亲当年在煤油灯下苦读的身影,想起父亲徒步千里拓印碑文的执着,想起父亲在火光中流泪的模样,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二十几年后,李培业整理父亲的遗作,将《西夏李氏世谱》交给了辽宁民族出版社。当样书寄来的那天,李培业带着书来到李鸿仪的墓前,把书放在墓碑前,轻声说:“父亲,您的书出版了,您一生的心血,没有白费。”
风从湟水岸边吹来,带着青草的气息。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见,“西夏李氏李鸿仪之墓”几个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远处的湟水奔腾不息,就像那些被家谱记录的历史,虽然历经磨难,却终究不会被遗忘。而李鸿仪那盏在寒夜里点亮的孤灯,不仅照亮了西夏李氏的血脉传承,更照亮了一个学者坚守真理的赤子之心,在湟水两岸,永远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