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往事

那一年，我从部队复员回来，分配到古镇的银行分理处。报到那天，分理处张主任对我说：“来的正好，秘书股那里正嚷着要一个年轻人，你就去秘书股吧。”

秘书股？当秘书？这个我可干不来。虽然我也拿着高中文凭，但七六年高中毕业就去农村插队，后来又到边疆当了四年工程兵，这六七年下来，净握锄头抡大锤，拿笔杆子写文章？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与张主任商量：“主任你看，我刚到银行，一点业务也不懂，这个秘书怕做不了，不如先到营业室干几年会计、出纳，学点业务，再来给你当秘书可好？”

“有啥做不了的？亏你还是部队回来的，这活儿你要干不好，那还能干啥？”张主任干脆利索地回绝了我。哎！谁让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我问张主任：“我在哪办公？”

张主任说：“你去楼下门岗找老孔，他给你安排。”怎么，这管秘书的领导在门岗办公？我带着疑问下了楼。

门岗我是知道的，刚才上楼前，门岗有个老太太还探出头来问我找谁呢。

推门进去，这门岗还真不小，有两间房子那么大。由于是在楼头，南面、西面开着大窗户。冲着楼道也是一个大窗，靠窗摆放了一个很大的桌子。这种桌子，应该是营业室柜台后面出纳收款的桌子，长宽不到两米也有一米八。靠窗的桌子前，坐着刚才问我找谁的那个老太太。见我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报纸，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地问我：“你是小王吧？”这话听得怎么那么不顺耳呢？我仔细打量她。虽然每天都要见到不少的人，但这个人太不普通了。可能是中风后遗症，嘴巴和一只眼睛已经歪斜，但脸盘还算方正。如果只看那只好眼的话，很深的双眼皮，黑黑的眼珠，和另一只斜挑上去的眼角，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刚才她说什么来着？呃，她知道叫我小王，说明已经知道我要来这里，我与她点点头。难道她就是张主任说的老孔？我用试探的口气问：“您是孔师傅？”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说：“我不是，老孔在后院，他一会儿就过来，你坐下等吧。”

西窗下有一长条椅子，就是过去戏院里那种板条做的长条椅，这种椅子应该是单位会议室淘汰下来的，能坐下两三个人。我坐在那里，老太太继续看她的报纸。

第一次到的地方，习惯上观察一下环境，不知道是不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反正就是条件反射。这么大的一个门岗，那张大桌子放在面朝楼道的东窗下，如果坐在桌子左边，不用刻意抬头，窗外楼道、大门一目了然；坐在右边，上楼的楼梯，去后院的小门，包括进入营业室的大门，都在视野内，真是一个有利位置。室内除了那张大桌子，我坐的条椅左边，有两组木头橱子，上下各两扇门。门关着，看不到里面。而在右边屋角，放着齐肩高的一个铁皮柜，它是做什么用的？不像文件柜，也不像保险柜，一时琢磨不出来。

正纳闷呢，门外进来一个人。看他快六十岁的样子，矮小但很结实，褐灰色的头发稀稀零零，规矩地梳成了偏分。上身穿着藏蓝的中山装，风纪扣规矩地系着，他的外貌和风度体现了一个银行职员的身份。这个肯定是老孔，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来者说：“你是小王？好，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他又问我：“你家在市区住？”我如实回答是的。他说：“那你就跑交换吧。”我问他跑交换是干啥的？他说：“跑交换就是交换票据。”我不敢再继续问下去，那样会显得我什么都不懂似的，但又不放心地说：“不是当秘书啊？”他笑了笑说：“咱秘书股没秘书，除了警卫守押就是跑交换和干杂活。”我的担忧放下了，至于跑交换是个什么岗位，管它呢，上了岗肯定有师傅带几天，到时候虚心学习不会有问题。

他从靠墙的那组柜子里，拿出一个人造革的提包和一件雨衣递给我说：“这是你的办公用具。”我接过来，他坐到老太太对面，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我说：“你跑交换就骑公用自行车，在后院放着。”

什么时候上岗呢？我不是一个心急的人，一直问下去，会让人感到急迫。我扭身坐回那张木条椅，把提包和雨衣放在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老太太说：“小王，雨衣和提包你放橱子里，用时再拿。”她指着大桌子的一面说：“你就坐在前面，那是你的办公位置。”她又提醒我：“抽屉里有邮票和登记本，以后你要把它锁好，别弄丢了，都是有价票证，使用要登记，核对要清楚。”

老孔还要出门，出门前他对我说：“十一点钟你去会计联行专柜取电汇电报，送到邮局。”并叮嘱那个老太太：“贾主任，十一点的时候提醒一下小王去营业室联行专柜，头一天来，别误了事。”

难道这就要上岗？安排的简单粗暴，一点仪式感也没有。

我不知道这个贾主任为什么一直在门岗坐着，难道是部队里首长替岗？但在首长替岗的日子，一般是节假日，今天又不是什么节假日。不会为了我第一天上班，考查我吧？可能是想多了。人不可貌相，之前是不是慢待了人家，我得想办法弥补一下。

“贾主任，去邮局送电报怎么办手续？”我问，她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报纸对我说：“不用办啥手续，送到那儿就行。”怕我不理解，又说：“你从联行取上今天上午的电报稿，那些电报稿都登记好了，你带上，交给邮局的工作人员，他们数一数，只要数对，在登记表上盖上戳，你带回来交给联行柜员就成。”我好像明白了，这不就是通讯员去送信。她扭过脸去，对着报纸说：“小王啊，以后在别人面前不要喊我贾主任，你老贾主任贾主任的，让别人听见了心里会不舒服，对你也不好。何况，我现在也不是什么狗屁主任。

她这么个年纪说出狗屁主任这个词，我有点吃惊。在这个古镇里，人们这样说，总是一种蔑视的表现。如果只是说自己也罢了，说别人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好像有点代沟，或许还生疏吧，一时无话。她到底是贾主任还是个假主任，就不去考虑了，反正现在她也在门卫室，以后自然会知道。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如果不算下乡和在部队服役。下乡的时候也曾抱着扎根农村的雄心壮志，但我们去的时候，口号已经有所变化，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既然是再教育，总有结束的时候，不能老在受教育阶段，那样，城里的革命工作谁去接班呢？当兵更不用说，那时也没敢做当将军的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知道自己的斤两，义务完了，还要回来。

现在门卫我已经认识了两个，老孔，还有这个没有分清是贾还是假的主任，暂时还是称呼贾主任好些。

下午我按时来到门卫室，贾主任没在，老孔一个人。坐在贾主任给我指定的桌子前，我问老孔：“现在干啥？”老孔说：“现在没事，等四点以后联行出来信汇单据，你送到邮局，回来再等同城的票据。同城票据交换要到办事处，要是别人去办事处交换，一般明天早上来拿同城票据，但你在市区住，下班带回去，省得明天再跑回来取手续。其它时间你就在门卫待着，有事喊你去，但不要耽误送信的正事。”

我觉得，这种工作让我这个年轻人来干，有点浪费人才。不让去营业室坐柜台，哪怕干点搬砖和泥的粗活，也算人尽其用。门卫室肯定还有其他老警卫，为什么不让他们干这种相对清闲的活呢？就像那个贾主任，年龄大了，看门岗就挺合适。我问老孔：“贾主任下午不上班？”老孔说：“上班，她不在门卫，她是分理处工会干事，在楼上办公。上午我有点事，她下来替一会儿。”

现在有点糊涂，她是工会干事，为什么喊她主任呢？老孔看出了我的疑虑，呵呵一下给我说：“运动的时候她领头造了反，后来三结合进了分理处领导班子，当了几年副主任。这不，前几年拨乱反正，又让人给拿了下来。不过她是建国前的老革命，又是老干部，我习惯喊她主任，她不介意，别人不行。”

“她是造反派？”我脱口而出。老孔又是呵呵一声说：“群众运动，谁也脱不了干系。当时就批判过逍遥派，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你不选主义兵，就站思想兵，除了被打倒的走资派，其它没得选。当然，除了老刘，他倒想造反，哪一派都不要他，哪一派都把他当靶子。”

老刘是谁？我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是秘书股的人，要不老孔不会提他。

等我见到老刘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那一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我正在门卫登记第二天需要交换的同城票据，门外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柜橱那里，脱下身上穿的半截大敞，扭身给我打招呼：“你是新来的小王？不错，当过兵，有前途。”我礼貌地与他点点头。仔细看他，有点脸熟，好像在哪见过。他中等个儿，身材匀称，不胖也不廋，大大的眼睛，高鼻梁，没有一条皱纹的脸特别端正，双颊被剃刀刮得铁青，一点多余的肉也看不见。他的头发很浓密，柔软地向后梳着，有一种朴素而自然的魅力。哦，对了，这不就是那个著名的电影演员赵丹嘛。我知道他不是，但确实很像。因为刚才开口说话，是带着豫北口音的普通话，不是赵丹那种吴地的国语。难道他也在门卫看门？我顾不得再想了，我要赶紧把手里的活儿干完，一会儿打铃就要下班。

第二天我去办事处交换完票据回到分理处时，已经快到上午九点，昨天那个人早已下班，老孔和贾师傅坐在门卫。现在我知道了她已经不是主任了，平日里喊她贾师傅。今天贾师傅不是替班，她一个人在楼上办公室寂寞，下来找老孔扯闲篇，老孔离开门卫室她就顶上。我与老孔说：“昨天上夜班的那个是老徐？”老孔说：“是，他休探亲假回来，昨天开始值班。”坐在一旁的贾师傅答了腔：“这个老不正经，半个月探亲假，这才休了一个礼拜就回来，把老伴一个人扔在北京，自己回来跑圈子逍遥。”我下乡在农村待过，知道本地人所说的跑圈子是指牲口发情。老孔的目光敏捷地投向贾师傅，在她那因为中风而变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又及时的移开，好像对着空气说：“你就别老想着人家的裤腰带，一不撩骚你，二不影响工作。”贾师傅也不甘示弱：“呸，就他那样，我才不稀罕呢。”老孔故意挑逗她：“稀罕不稀罕，反正你也够不着。”贾师傅这个时候看似真的急了，对老孔说：“滚。”自己站起来生气地走了。老孔对着她的背影说：“这就滚了？“

看老头老太太斗嘴，有些时候也让人提心吊胆，说不定那一句话就能说恼。我担心地与老孔说：“看来贾师傅真生气了。”老孔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明天不请自己就下来。”

从办事处交换票据回来以后，一般没有其它的事情，我就坐在办公桌前等联行专柜的电报。门卫室里贾师傅不来的话，一般就我和老孔，有时还会有一个警卫。老孔是秘书股的副股长，因为暂缺正股长而由他负责全面。警卫人手紧张，他习惯白天在这里值班，腾出警卫值夜班。这样警卫白天一般不来坐班，只有储蓄所来分理处取款才过来。几个储蓄所都在老街里，相距三五里地不等。那时分理处还没有押送款车，储蓄所来人调款骑着自行车，警卫也骑自行车。储蓄员驮款包，警卫在车前把上挂一个狼牙棒。虽然过大街穿小巷，也没觉得不安全。

老刘回来值班，很少安排去储蓄所送款，都是夜班守金库，白天他就成了话题中心。这里不谈工作，只谈生活，特别是那些八卦绯闻，老刘身上老也说不完。

老刘不是本地人，老家在河南辉县。河南到河北，那是因为革命。老刘四九年初在辉县初中毕业就参加银行工作，辉县那时还属于平原省安阳专区，安阳在观台镇有一家银行，他在那里当会计。后来观台又划给了河北磁州，他就来到了古镇。这些简历性的东西和绯闻没有直接联系，有联系的是裤腰带。老孔说：“这家伙太俊了，容易招蜂引蝶。”而在那个正统年代，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银行在计划经济时代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既是企业又是国家金融机关，职员都是干部身份，在里面工作，外人都高看一眼，老刘也不例外。他原来在办事处信贷科当信贷员，面对的多是企业会计，这个群体女士多，他又那么帅，暗送秋波不管用，明着追的都不少。传说半老徐娘经济困难时期自己吃粗粮省下白面，烙好油饼跑到银行送给他，惹出来不少是非。不是单位投诉，就是人家老公来行里找他拼命。这种事显然开除不了，只能给个警告换个地方，反正全市十余处煤矿，都有银行分理处，这一二十年也轮了不止一圈。不管在哪儿，都能遇着知音，老孔就讲过一个故事。那一年，老刘被行里派去参加市里的“四清”运动，驻点在一个镇里，发现镇长与一个女下属说不清的事。那女的是地方著名的四大名旦。不是剧团的旦角，是全市四大美女之一。工作组其他人去审问，死活不交代，组长没招，就与老刘说：“你去试试。”老刘没干过公安，也不懂审问，学着电影上的情节，装模作样地嚎了一嗓子：“快说，再不说就把你崩了。”话一出口，自己都想笑，那女人知道换了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像过了电，定格在那里。心想，赵丹什么时候来工作组了？再后来，再后来那女的写了交代签了字，交给了工作组。组长还没来得及表扬老刘，镇上有人来告发，说你们的人夜里跑到看守室里，与被押人员滚到一起，让人抓了现行。这可是大事，找来老刘一问，老刘说：“人家交代前就说好了，想让交代可以，过后得找我单独谈谈。我这不是兑现先前的承诺，谁知道又没控制住，让她拖下了水。”组长也是好心人，知道这事搁自己也不见得能过了关，找个其它理由把他退了回来。

在老刘的诸多绯闻里，这件事当时行里并不知晓，六八年镇子里的人把大字报贴到了银行大院，这才又把他揪出来，批判了一番，也算是老运动员回回锅。

这几天门卫室里又在传老刘的事，这回不是发生了什么男女私情，是要给老刘平反。老孔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平就平吧，也不能全怪人家老刘，他那些事，也没见过当事人有反映，都是飞蛾扑火。再说，上面要给知识分子平反，老刘也应该在列。人家建国前就是初中生，不能说是大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肯定算。”最反对的是贾师傅，只要老刘不在眼前，嘴里就会说：“什么冤假错案，那些流氓不是他搞的？老娘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现在还不如一个流氓。”

大家知道贾师傅是上过战场的人。四六年国共和谈破裂，国民党军队进攻解放区，晋冀鲁豫边区扩军，不到十五岁的贾师傅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在中原野战军六纵医院当护士。四七年随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文革期间经常被附近的学校请去讲战斗故事。老马后来听她讲的那些战斗故事就很不以为然。老马也是革命军人，也是四六年入的伍。但老马入伍后随部队出关到东北去打地盘，打了辽沈战役后入关打天津，打渡江战役，驾着十几匹大马拉的炮车一直到福建海边。他揶揄贾师傅：“你们那也叫挺进？让人撵的到处跑。”贾师傅反驳他：“要不是我们在大别山牵制蒋匪军，你们能在东北站住脚，跑得快？跑得快才能活命，才能最后胜利。”每当他们在门卫室争辩的时候，营业室的年轻员工就喜欢来这里，看二野与四野两个老家伙的热闹。

老马对老刘平反不抱态度，他入行时间晚，没赶上运动时参加银行的派系，分理处以前的情况不那么清楚。老马原来在火车站那里的搬运公司工作，每天就是扛麻袋抬木头，装火车卸货车。那工作是体力活，上五十岁的人就干不动。搬运公司是国有企业，政府还得管，就把这些年龄过了五十岁的老职工，统一分配到市属各大局的门卫看大门，老马与老李两人分到了银行，到现在也有了七八年。老马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他说这活儿躺着就把钱挣了，天底下去哪找这等好事。

说工作清闲，那是比较出来的，与我下乡种地、当工程兵打山洞还是不能比。但分理处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干这种活儿。银行的业务主要是存款、放款、结算，即使你在营业室坐八个小时点钞票，外人看你也是坐办公室，你与人说在银行看大门，人家那羡慕的眼神立马就变了态。就是在银行内部，门卫的身份与其他人也有区别。其它岗位的员工都是国家干部身份，唯有门卫是工人，老刘除外。老刘来门卫属于惩戒性质，干部身份没变，过一段时间还能回信贷股当信贷员。但凡遇着押解送款任务，即使派他去，他也会找理由推辞掉，贾师傅说他放不下干部那个臭架子。就像上一次给红卫煤矿营业所送款，他不去老孔也没办法。

那还是在麦熟前，这个时间农村就要准备割麦子了，煤矿上的农村轮换工要回家“三夏”，回去就要往家带钱，营业所用款是一个不小的数额，红卫营业所报了调款计划。要是往常，大额用款都是办事处负责调运，但那一次办事处库房现金告馨，仅有的一辆运款卡车当天去市人行调款。分理处库存有现金，但没有运输工具。办事处回话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事情之前也遇到过，就是去运输公司租车。头一天老孔带老马去了一趟运输公司，人家那里用车报计划要提前三天，当天的计划都已经排满，好说歹说，人家公司经理说：“不行给你们调剂一辆马车，反正你们十几公里路程，一天怎么也能回来。”本来调送款我是没事的，那天我按时去办事处交换同城票据，刚进门卫老孔就与我说：“你上午跟着老马往红卫营业所送一趟款，中午让老徐替你送电报。”这时，老马正在从那个齐肩高的铁皮柜子里取抢，老孔说：“你们带一支枪去吧，白天问题不大，真用上枪，不是你们立功，就是我进监狱。小王，你拿一根狼牙棒，有时候这个比抢顺手。”老孔是不是怀疑我第一次押款，用枪不熟练？确实，我虽然当了几年兵，用枪真的没有用电镐利索，但是，好歹咱是吃过猪肉也养过猪的人，小看人嘛。老马取出一支半旧的半自动步枪，这枪我用过，在部队每年总要打一回靶的。老马装上弹，我拎上狼牙棒，跟着他到后院。两匹马拉的胶轮大马车停在院子里，款包已经装上车，五六个大麻袋，上面苫布盖着，用麻绳捆了个结实。运输公司派来一个驾手，分理处一个管库员和我们两个警卫。各自找好了自己的位置，老马把长枪藏在苫布下面，他说：“咱也别招摇过市，免得让人打咱的主意。驾手一声驾，马车就出了门。

我与老马在车两帮斜对面坐着，各自观察对面的情况。这一路有十几公里，计划用两个多小时。马车出了大门向西走，这一条路叫新开路，路的两边是接续不断的陶瓷厂，间或有几栋楼房或者几排平房。之前，这个地方已经到了古镇的边缘，随着经济的发展，工厂向外扩展，居民小区也随之建了起来。古镇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是磁州窑主要的陶瓷产区，街道上不时有像我们一样的马车，车上装着各种陶瓷产品或者原料，来回奔忙着，我们的车并不显眼。走了有三里多地，向南拐入邢都公路，这是一条省道，公路两旁是大片的麦田，麦穗已经发黄，老马说：“来一场热风，就可以开镰。”

路比较宽，车又很少，车上的载重不多，驾手挥舞起鞭子，两匹马就放开了蹄子小跑。我与老马说：“马师傅，战争年代当炮兵，你那炮车可没这么轻松吧？”老马脸上放松了表情，眼角也生动起来。“我那炮车是日式榴弹炮，属于重炮，十几匹马拉着，还有几匹预备马。如果不是抢占阵地，很少让它们跑飞起来。”“那你是打炮还是赶车？”我问老马。老马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说：“赶车比打炮的技术要求还高呢，操炮那是死动作，赶车你调教的是十几匹活马，是活东西就有个性。”我猜，老马肯定是车把式，炮兵没打过炮，就像炮连炊事兵老替炮兵背黑锅一样，总会让人拿来调侃。

这一路，如果不聊点什么，感觉还是很沉闷，好在有老马这个人，虽然他平日里不善言语，如果让他讲战争年代的事，即使简述的情节，也能让人感到稀奇。我问老马：“炮兵不用拼刺刀，你也没上过前沿，打仗应该轻松一些。”老马说：“死人的事少些，但也不轻松。步兵宿营倒头就睡，我们到了营地还要照料战马。那个时候骡马的待遇比人不低，骡马吃不好，炮车就拉不动。再说，炮兵阵地也是敌方打击的目标，四野的炮在解放军各大野战军里厉害，但和国军比，还是有差距，咱是日式，人家有美械。在东北与国军对峙，吃亏不少，入了关后就好多了。打天津咱们人多，炮兵轻松一些。”

“你觉得那一仗打的最威风？”他说：“当然是渡江。那是万炮齐鸣，我就是在那时把耳朵朵震得有点聋。过了江，我们这些榴弹炮就没好好打过几仗，每天就是撵着炮车跑啊跑，也不知道哪是哪，一直跑到福建海边，才知道，仗打完了。”

马车走在丘陵地带，公路起起伏伏。已经入了盛夏，天气已经够热，公路上焦干，路旁的杨树像病了一样，在枝上打着卷，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爬坡马就要使些力气，驾手不敢放松，不断地吆喝着，说啥也要在午饭前赶到红卫营业所。

靠近中午的时候，马车驶进了矿区，刚刚下班的矿工们一群一群地从街道上走过。银行营业所在煤矿的商业区，说是商业区，除了国营的百货、蔬菜、粮店外，只有很少的几家私人开办的小日杂店。营业所的高主任已经在门前迎候，我们的马车停在营业所门前，大家一起动手，把装款的麻袋抬进柜台里，业务员与储蓄员赶紧办理交接。现在柜台外准备取钱的工人们排队已经到了门外，看见来了款，一阵骚动。有人嚷着，赶紧开始办公吧，再晚了食堂就没饭了。

款项交接完成，我们的任务就大功告成。现在到了吃饭时间，那时还没有工作餐这一说，高主任领着我们去职工食堂，自己交了粮票和现金，打发了一顿午餐。

去红卫营业所押送款，是我在秘书股执行不多的一次守押任务，虽有担心还算顺利，过后不久，一次擦枪走火事件，闹了一场虚惊。

老马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之前的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到后来的扛木头、搬麻袋，一直到来银行守押看门卫，勤勉守则，本性不改，为此也受人奚落。就像上一次去红卫营业所送款回来后，看到那把半自动步枪好久没有擦拭，都有些生锈，就在晚上值班的时候把枪取出来，摆在门卫的大桌子上擦枪。也是万分的之一，退枪弹的时候少退了一发，扳机一扣，砰的一声。知道大事不好，掐掐手指头，还有感觉，知道没打在身上。寻思着，这一枪打在哪了呢？抬头看房顶，半颗子弹屁股露在外面，原来卡在房顶的水泥缝上，庆幸没有弹回来。

值班子弹配发是有数的，夜间值班别人不知道擦枪走火，但下班交接少了一颗子弹必须说清楚。早上老孔来了后就给他汇报，手心里攥着那颗子弹壳，有点羞愧地说：“晚上擦枪走了火，你看这一发子弹咋处理？”老孔说：“现在枪弹管得这么严格，你光给我子弹壳，弹头呢？”老马指指房顶。老孔说：“我也没办法，你去把弹头抠下来，给主任汇报吧。”

我交换回来看见老马正在梯子上，就说：“马师傅，你上这么高干嘛？别闪着了。”老马说：“马上就好。”我这才知道晚上差一点出了人命。到后来，张主任也没说什么，有弹壳有弹头，只是嘱咐老马，以后再擦枪可要小心点。

这种事情总是瞒不过的，贾师傅知道了就说老马：“你值班就好好待着，动那枪干嘛？这次没要了你的老命，看你以后还能闲住不。”在一旁的焦六迎合：“就是，那东西可不是娘们儿大腿，哪能乱抠。”大家知道，焦六晚上守库值班从来就没打开过枪柜，他的理由是看见枪就浑身打哆嗦。老刘就说：“只有坏蛋看见枪才打哆嗦呢。”老刘说这话的时候，焦六不敢当面反驳，只有等老刘走开，才恨恨地说：“坏蛋也比流氓强。”

焦六的这种歪论秘书股的人都知道，源头是孟六在监狱的二十年经历。

焦六住过监狱？是的，他在监狱里待的时间要比在银行工作时间长很多，起因是五十年代人行办事处办公楼的一次火灾，算起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焦六才十七八岁，在办事处办公室做公务员。公务员又是一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词，就像我开始认为的秘书股。公务员不是现在的公务员，是公务员。算了，我也解释不清楚一个在办公室给领导提壶倒水、打扫卫生的杂役，当时为什么称公务员。这种活儿对一个天性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并不是太理想，几次要求调岗，主任都没答应，所以，不满的言语就多了起来。如果仅仅是几句牢骚，也不至于送监狱里去。大炼钢铁开始的时候，办事处办公二楼在一天晚上突然就着了火。这座楼是按照苏联专家设计建造的，地板、墙裙、天花板全是木结构。幸亏被值班人员发现，及时进行了扑救，只烧了半个楼道。公安过来破案，查明起因是堆放在二楼楼道一角的捆扎条引起。有人分析是无意扔的烟头，有人说是故意点的火，这个时候有人提供了一条线索，办公室公务员焦六在这之前说过一句话：“再惹我生气，就把楼给点了，烧死你们这些狗日的。”之前认为是年轻人的一句气话，现在回忆起来就有可能是预谋。把焦六控制起来，没几个回合，焦六承认是自己干的，定性故意纵火。这还了得，一楼是金库，三楼是单身职工宿舍，破坏国家重要设施加上故意杀人，妥妥的重刑案件，没毙了据说是没有造成死人后果，还有一条是据实交代了自己的罪行，一纸判了二十年徒刑。

如果没有后来的否定之否定，恐怕这一生都不会遇到焦六。就在我来到分理处的前几年，焦六已经刑满。刑满释放后的焦六没有地方可去，就在劳改农场就了业，按照他的说法，在那里习惯了，比在外面花花世界省心。也许我们不会意识到这种心态，是在一种怎么样的过程中形成的，后来的发展，就符合了人的本性。七十年代末，开始纠正过去因为政治运动造成的冤假错案，焦六通过申诉，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几万块钱。按说，他出的事是在办事处期间，回办事处上班也正常，是他主动申请来分理处，理由是看不得办事处那些人。贾师傅就说他：“说你冤你还上劲了，火是真的吧？你也承认了，咋能不判你呢。现在说冤，二十年是多。”焦六一肚子委屈说：“不承认过不了关啊。”贾师傅自是知道的，十七八岁哪经过这事儿，这一耽搁人就四十多快五十了，看他可怜，张罗着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那寡妇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育有一儿一女，前夫病故，带过来的儿子成家焦六把补发的工资贴补进去，半路夫妻也是其乐融融。

焦六每天上班过来一脸灿烂，断不了还哼几句小曲儿，下班时急匆匆地像赶火车。老刘揶揄他：“六子，娶了媳妇你这才几年，就整的印堂发灰，眼圈发黑，悠着点，虽然积攒了几十年余粮，也不能可着劲挥霍，那样，你会幸福死的。”焦六使了一个鬼脸说：“没事儿哥们，现在是腰不酸，腿不疼，前列腺增生也恢复了正常。”老刘知道他在奚落自己前列腺有问题，抬手就要打他，焦六也不躲闪，顺势握住了老刘的手腕。别看焦六干巴瘦，臂力极大，老刘挣脱不开。焦六说：“徐哥，你看你这身子骨虚的，该补补了。”说完把手松开，任老刘在自己后背上拍打几下。等老刘不在的时候，他会解释说：“人家是老干部，又有文化，不能让人家下不来台。”

焦六这一生，快一半的时间是在监狱里待着，察管教之颜，观狱友之色，视环境之优劣，都老练。如他所说，在那地方活着，没点儿眼色还不天天挨揍。当你惊讶地看着她，想笑，又笑不出来，这点本事，半辈子牢狱获得，让人觉得沉甸甸。

说着就入了秋，在这个中纬度的太行山前古镇，那时的秋天是和连绵秋雨以及潮湿的窑烟连混一起的。陶瓷厂窑炉的大烟筒排出的煤烟与灰暗的云团竞相争宠，与一团一团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笼罩着街镇。我依旧是早上从办事处交换完票据，从市区沿着太行西路回到镇子里的分理处。从地形上来说，隔开市区与古镇的，是中间的两座山，这两座山，北边的叫鼓山，南边的称元宝山，两山之间是古滏口陉，一路一河从滏口陉穿过，形成古代的战略要塞。中间有无梁阁，曾是隘口的必经之路。现在已在阁外另行修建了沿堤路，叫太行东路。这条路是我每天上班下班的必经之路。几天的秋雨，西边山间盆地汇聚的缠绵雨水，到滏口陉这里已经变成汹涌的激流，骑着自行车走过滏源堤，到了无梁阁的时候，河水已经漫上公路将近一米深，汽车和行人都无法通行，必须到镇子里上班的人只好走北山脚下的铁路路基，只有过了滏口陉，到了古城大桥，才能回到古镇里。

古镇里，除了各瓷厂新建的家属楼，大部分建筑物都是低矮的平房，还有一些民国时期以及更久远年代的临街商铺。分理处在镇子里的家属院，也是四九年之前县政府的办公大院改造的住宅。这一次的秋雨连着下了几天，雨水从门前的街道上奔流而下，是一种几十年一遇的景象。营业室的几个年轻员工站在大门口，看我从雨幕里走过来，就说：“还以为你让洪水堵到市区了呢。”进了门卫室，除了老孔，张主任也在，好像在商量什么事。等我把手续交到联行专柜回到门卫，老孔与我说：“刚才张主任说，分理处在后街的职工家属房让雨水泡的漏水了，老李在家已经待不住，要派几个年轻人过去查看一下，实在不行把他家转移到安全地方。”老李也是秘书股的警卫，是和老马一块从搬运公司调进银行，因为肺气肿，已经好久没来上班。一会儿信贷股的小姜、小董过来，我们一块去后街。到后街要穿过前街以及几个小街道，古镇西高东低，从西边下来的雨水奔流下来，形成激流，一个人蹚水很难站稳，三人只好手拉手通过。

到了后街，弯进一条窄小的曲巷，巷子尽头是一个很旧的宅院，两排平房，老李住里边房头。进得屋里，只见地下摆着接水的脸盆、瓦罐，昏暗的小屋一时看不见人影。喊了一声李师傅，听见咳嗽声，一个老人从角落里站起来，喘着粗气，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来了，这雨连着下，房顶漏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简单看了一下，除了房顶几处漏雨，南山墙也被雨水浸泡，有黄泥汤顺墙流下来。现在正下着雨，房顶没有办法遮盖，只有把李师傅一家转移出去。好在街口有我们的一家储蓄所，还有几间闲房，与所主任沟通好，让李师傅两口暂避几天。几个人来回跑了几趟，把几件生活用品搬过去，作了安置。这种老屋，虽称单位家属院，但产权还是房管所，银行可以分配但不能翻建施工，只有雨过后，申请房管所做修缮。

若不是这种下雨屋漏，或者临时往储蓄所押送款的事情，跑票据交换这种活儿既清闲又很无聊。但相比警卫守库还是多些乐趣，毕竟每天都要到市区或者邮局去，可以在大街上呼吸一下伴着烟尘的空气。老警卫们晚上值班无聊，乐趣就是上三楼隔门偷听。闲时老刘几次提醒我说：“你呀，千万别学其他人，晚上值班无聊的再难受，多看点书，也别上三楼偷窥别人屋里有没有动静，有些人真是坏透了。”

三楼除了会计凭证库，还有几间单身宿舍，老刘老伴在外地，没有分配住房，只能住集体宿舍，还有几个刚入职的年轻人没有成家，也住在三楼单身宿舍。老警卫晚上有事没事去上面巡视，顺带偷听各屋动静，老刘因此而深受其害，对其他同事颇有怨言，说他们是运动余孽。

往前说的那些年，既是同事之间也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就像老刘，并不是不想与老伴团聚，从60年代老伴随单位回到北京，就一直张罗着把他调到北京的银行去，也算是解决知识分子两地分居，可每到调动的关键时候，总有人出来搞一些事情，坏了人家的好事。以前几次工作调动，对方单位发来调动政审函件，这边就有人给那边邮寄揭发材料，有些是小报告，有些是运动时从墙上揭下来的大字报。你想北京那是啥地方？对方单位接收，已是天大的本事，人品总不能再有瑕疵。行里的人总是羡慕嫉妒恨，说人家那老婆才是真铁，管它外面惊涛骇浪，我与你不离不弃。老孔有时就会说，谁说好看的脸蛋长不出大米？人家老刘不但能长出大米，还能长出靠山。最近有人从办事处得到消息，说老刘又要往北京调动，老伴那里又给联系了工作单位，还是一个系统。现在改革开放，作风已经不算问题，过几天先回办事处信贷科，等调到北京的银行，还能继续干信贷业务，不至于到首都北京看大门。

时间过去了半年还是八个月已经记不清了，这个时候老刘已经调到北京与老伴团聚，我还在跑交换，门卫来了一个叫王勇的老头，原来他在下面信用社烧锅炉，老刘调走后这里人手摆不开，就让他过来守库看门岗。

早春的一天，值后夜的王勇等着焦六来接班，一直到我从办事处交换完票据回来，还不见焦六，看我过来，王勇火燎眉毛地对我说：“你赶紧去焦六家里看看，怎么还不来上班？”我赶紧把手续交给联行专柜，骑上自行车就出了门。焦六家我是知道的，过年的时候还去他家喝过一回酒，还知道他老伴叫凤香。

出分理处向南，有一条小巷，穿过一片简陋的民居，向西拐，有一条叫半壁街的大街。半壁街上有一家百货商店，焦六就住在商店后面的家属楼。我爬上三楼，敲他家门，没有应答，想着他老伴凤香就在楼前的商店里，就去商店找凤香问问。我的到访，凤香有些诧异，当听说焦六到现在还没有到单位去，小声嘀咕：“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没起床，我喊他，他说一会就去上班。”说着她脸上就变得紧张起来，顾不得与我再说什么，就往外走。我在后面跟着她，她那近似小跑的速度，把我拉在后面，当我走到楼道口的时候，猛地听见楼上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声：“快来人啊！”我感觉可能出事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大门敞开着，房间里除了凤香，隔壁邻居两口子已经进来。焦六半个身子倚靠在沙发边，两条腿耷拉下来。邻居的男人在掐焦六的人中，女的说：“赶紧找人送医院吧。”一切发生的这样突然和意外，大家慌乱地顾不得其它，女人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说，我去喊人，就下了楼。

去哪喊人？最近的是百货商店，我跑到商店，找到他们主任说，凤香老公在家昏迷了，赶紧去几个人把她送到医院吧。主任一听，从办公室喊了两个人就往外走，我想，还要赶紧通知分理处，焦六是我们的人，单位应该出面。用商店的电话给老孔打了电话，他说给主任说一下就过来。

一阵忙乱，焦六终究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医院给的结论是心梗。

焦六的离世，单位的同事没有多久的伤感，他来分理处也就四五年，大部分时间值夜班守金库，与其它部室的员工少有交集，只是在门卫室里，老孔与贾师傅闲聊的时候会提到焦六。贾师傅说：“这就走了？人家李师傅肺气肿憋了好几年，医院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也没说有事就死人啊。”老孔若有所思地说：“还是老刘说得对，干柴烈火，把控不好火候，半老徐娘也能要了人命，真被老刘说中，幸福死了。”这句话刚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但这次贾师傅没有像以前那么抵触，只是伤感地说：“焦六这人啊，真的很可怜，好日子这才过了几年？又苦了人家凤香。

老孔知道焦六与凤香组成家庭，是贾师傅撮合，出现这个结果，超出了她的想象，伤感自是多一些，不再提他，门卫室里低沉的气氛才会缓解一些。

刊发于（金融文坛）2023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