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
深夜的屏幕上,徐悲鸿的马蹄声踏碎寂静。黑白画面里,他蘸着墨汁在宣纸上疾走,鬃毛扫过硝烟未散的北平城。忽然发现,那些瓷瓶里斜插的枯荷,墙上悬垂的卷轴,连同砚台里将凝未凝的宿墨,都成了时光的暗门。
一九二七年的梧桐叶飘进窗来。徐悲鸿的巴黎阁楼里,油画颜料与徽墨在冬夜里结伴取暖。他反复临摹伦勃朗的《夜巡》,却总在阴影处看见《八十七神仙卷》的线描游丝。那匹从敦煌壁画里奔出的枣红马,终是驮着东方筋骨闯进了西方画布,鬃毛里抖落的不是颜料,是黄河的泥沙。
齐白石在琉璃厂的暮色中刻印,刀刃过处,顽石迸出青虾透明的魂魄。老人把菜市场的白菜与案头的青铜鼎并置,让工笔草虫与泼墨荷花共饮一池春水。那些被战火灼伤的岁月里,他的笔锋始终藏着孩子气的狡黠——白石老人八十岁画鲇鱼,还要在题跋里认真注明:"此鱼四须,非三须也。"
张大千的宽袍大袖总沾着青城山的云气。他在敦煌洞窟摹画飞天,砂砾入墨,竟将北魏的朱砂与盛唐的群青调和成流动的星河。晚年泼彩,太湖石般的肌理里游动着巴西密林的翠色,可那氤氲的墨晕深处,分明还泊着嘉陵江的夜雨扁舟。
墨池渐涸,我看见他们以笔为篙,在时代的激流中摆渡。徐悲鸿的马踏碎殖民地的铁蒺藜,齐白石的虾须丈量着文化自新的深度,张大千的泼彩接续了千年水墨的呼吸。那些留在历史褶皱里的墨渍,原是文明渡劫时灼烧的印记。如今我们蘸着霓虹写字,键盘敲落的,可还是当年那方端砚里养出的月光?
窗外的城市正以光速更迭。而我的案头,一滴宿墨在清水里缓缓舒展,如未醒的蚕,正在等待某个春夜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