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法桐,这几日脾气愈发执拗了。叶子本是焐了一个秋天的、黄绿斑驳的暖意,前几日还只是零零星星地掉,昨夜一场风雨过,它仿佛终于横下心不再飘零,今早起来一看,树上一片不剩,竟落了满地。那叶子蜷缩着,一片贴着一片,像是大地冻得起了皱的皮肤。
风从楼宇间穿过,声音尖峭,失去了秋日的那份圆润,刮在脸上,有了一种生硬的、不容分说的冷味。
我知道,是“立冬”来了。
这中原的立冬,像一位初来乍到的、不苟言笑的官吏。他带着一纸冷冰冰的文书,公事公办地宣告着季节的交替,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风是章程,落叶是告示,那灰白色的、显得分外高远的天空,便是一张官样的布告。他自有他的威严,可我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是少了那一缕从记忆深处飘来的、带着柴火气息萝卜肉馅的饺子味和炊烟吧。
我的立冬,不在郑州,而是在三十多年前鲁西南的那个小小的院落里。
那时的立冬,在山东菏泽的老家,可不像这般板着面孔的。它更像一位熟稔的、手脚麻利的乡下亲戚,挎着一个大大的篮子,风风火火地就登门了。篮子里装的,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的冬。
爷爷会在这几日格外留意后院他那几块小小的菜地。每到傍晚时分,他蹲在菜地上,用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几棵没能长成包芯的大白菜和没有长成大个的萝卜,像是在安慰几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立了冬,土都硬了,”他喃喃自语,又像是对脚下的土地说话,“得给它们盖上被子了。”于是,我便跟着爷爷,将干燥的麦秸杆一层一层、轻轻盖在那些好像怕冷的白菜和萝卜上。泥土的气味混着麦秸杆的干香味,那便是立冬最朴拙的气息。爷爷对我说,地是厚道的,你给它一寸温暖,它来年便还你一尺青绿。那时的立冬,脚就像是踩在这样温热、厚实的土地上。 而奶奶的立冬,则是在灶火与面团之间展开的。她断定,入了冬,人的肚子就成了个无底洞,非得用最瓷实的面食才能填满。于是,立冬的前夜,奶奶必定要“拌”一大盆萝卜肉馅。还有那只和面的青花大盆,像一口深邃的井,冒着面粉的香甜和深井水清甜的雾气。奶奶揉面的身影,在昏黄的灯下,被拉扯得很大,印在土坯墙上,像一尊安稳的神婆。奶奶擀饺子皮,我就坐在爷爷身边学着包饺子,那些胖嘟嘟、傻愣愣的饺子被爷爷摆得整整齐齐,像等着检阅的士兵。奶奶会说:“立冬,就像冬小子,是个半大小子,正长身体,吃得多,咱可不能饿着他。”在奶奶口中,“立冬”仿佛就是个能进门吃饭、需要人疼爱的孩子。
饺子下锅,白浪翻滚,满屋的水汽氤氲着,将朔料窗糊得严严实实。窗外是愈紧的寒风,窗内却是扑面的、带着面粉香的暖流。那一口咬下去,萝卜的暖,猪肉的香,仿佛一下子就把整个即将到来的寒冬,都挡在了门外。
如今,在中原郑州这装了暖气的楼房里,窗外是规整的、沉默的都市。立冬的讯息,只剩手机屏幕上那一行冰冷的日历提示里,与窗外这失了味道的干冷。
如今我再也不用帮爷爷给白菜萝卜覆盖麦秸杆,再也吃不到奶奶用柴火锅煮出的、带着一丝烟火气的饺子。那个被爷爷奶奶用人间烟火“喂”大的、有性格的“冬娃子”,似乎也留在了那片鲁西南的平原上,再没有跟我来过河南。
风又起了一阵,法桐的枝干在风中轻轻颤抖,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我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将窗户关严了,屋里的电暖气“嗡嗡”地响着,很快便将那点从窗缝渗入的寒气驱赶得无影无踪。
指尖触着温热的茶杯,那股由内而外的暖,是驯服的、精准的,却也是平面的,可它暖不了记忆里那层更幽邃的寒意。我的思绪,便在这南北交界的城市上空盘桓,像一只找不到枝桠栖息的倦鸟。
中原的冬,是一位精于算计的账房先生,它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节气的律令,寒冷就是寒冷,是一笔清清楚楚的收支。而故乡的冬,却是一位絮叨而又宽厚的族长,他将寒冬与温暖一同裹在棉袍里,那寒冷是让你感知屋檐下那盏灯火的珍贵的,那温暖则是从土地深处、从灶膛深处、从亲人皱纹里生发出来的,带着生命的热气。
这或许不单独是立冬了,而是我们这整整一代人,都被连根拔起,移植到了另一片土壤的生命写照。我们告别了那个有性格、有脾气的四季,住进了一个被恒温调控的、失去了棱角的时空里。我们得到了身体的舒适,灵魂却似乎失去了,与天地共呼吸的那份深刻的共鸣。
我也不再需要像爷爷那样,去聆听土地的气息,也不必像奶奶那样,用食物去与季节谈判、周旋。我们与“立冬”这位旧相识,已然割袍断义,只剩下在日历上遥遥一揖的、淡漠的礼节罢了。
风仍在不知疲倦地刮着,将最后几片顽抗的叶子也从枝头扯下来。我看着它们打着旋儿,落入下方沉默的、由无数同类铺就的毯子上。这景象,忽然让我有了一丝明悟。那被我们遗落在故土的,那个有滋有味的“冬小子”,他或许并未消失。他只是躲藏了起来,藏在了爷爷摩挲泥土的指纹里,藏在了奶奶那盆萝卜馅升腾的雾气里,藏在了每一个被我们用旧时光反复擦拭,因而变得无比温润记忆的角落里。
我们带着他给予的底色,走入一个个崭新而又陌生的冬天。我们在这里生活,取暖,生存,却总在不经意间,被一阵风,或是一缕气息,触碰到心底那根最柔软的弦。那时,我们便会停下所有动作,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侧耳倾听——听那来自生命故乡的、永恒的回响。
立冬,终究是一场年复一年的抵达,也是一场年复一年的告别。而我们,在这些不断的抵达与告别之间,终于懂得了何为故乡的立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