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雪,无雪
我,小雪,是个有点脾气的节气。
生在冬天这一大家子里,我既不像冬至大哥那样端着“数九寒天”的架子,也不像大雪姐姐那般泼辣,一来就嚷着“银装素裹”。我呢,性子是慢悠悠、凉丝丝的,带着点欲说还休的腼腆。我来的日子,天地间像是调了一杯半糖去冰的奶茶,甜是淡淡的,凉也是浅浅的。我的任务是给这热闹的人间,轻轻地、递上一张冬天的名片。
我递出名片的第一个地方,是山东菏泽的一处小村庄。那小姑娘,正揣着烤红薯,蹲在院子里看他爷爷收拾压在玉米杆下面的白菜萝卜。
“爷爷,‘小雪’来了,为啥还不下雪?”
爷爷呵呵一笑,吐出的白气像一朵小小的云:“急啥?小雪小雪,是让你‘小’心点,天要‘雪’冷了。这时候的雪,金贵着哩,像筛面粉,匀匀地、薄薄地来一层,给麦苗当被子盖。”“那地理的麦苗就不怕冷吗?”小姑娘边吃边问,“麦苗不怕冷,只有经过冬天的淬炼,来年才能大丰收”。
我看小姑娘似懂非懂,只觉得“筛面粉”这个说法真有趣。她仰起脸看我,我那时多年轻啊,带着北方的干冽与清澈。村里的风,是带着哨音的,从光秃秃的杨树梢上掠过,把最后几片顽固的叶子也捎走了。天色是种浑浊的蛋青色,人们的鼻头被风呲得红红的,像树上结的小山楂。空气里,是新麦草垛的清香,和谁家灶膛里飘出的、暖烘烘的柴火味儿。
我带来的,不是雪,是一种清冽的、扎实的安宁。村庄在我的气息里沉默下来,像一头准备安然过冬的温顺的兽。那孩子吸了吸鼻子,觉得我这“小雪”节气,名字虽带雪,却更像一个干净利落的、冬天的开场白。
后来,那小姑娘来郑州读中学了,把我带到了河南郑州。在这里,我常常觉得有些尴尬。郑州的冬天,性子比我还黏糊。我来了,气息吹过去,天空却常常板着一张灰蒙蒙的脸,不肯爽爽利利地给个晴天,也舍不得大大方方地下一场雪。那湿冷,是别有洞天的。它不像菏泽的风那样,是明晃晃的刀子,砍得你生疼;它更像无数根冰冷的绣花针,寻着你棉袄的每一处缝隙,无声无息地钻进来,贴在骨头上。
那曾经的小姑娘如今也长成了,活泼可爱朝气蓬勃又漂亮温柔的青春少女,她骑着脚踏车,在车流人海里穿行。放学时分,天色早已晦暗,路灯在潮乎乎的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有气无力的黄。街边卖烤红薯的,香气被压得沉甸甸的,飞不远。她回到家里,脱下的羽绒服潮乎乎的,摸上去有一种冰冷的沮丧。奶奶总会说:“小雪节气了,喝碗奶奶版的胡辣汤驱驱寒。”
那一碗浓稠、辛辣、滚烫的胡辣汤下肚,仿佛把钻进骨头缝里的我,给暂时逼退了。我看着她,在这个中庸的、喧闹的、烟火气十足的城市里,我的那点清冷与诗意,似乎被稀释在了无边的雾霾与车鸣里。我成了天气预报里一个干巴巴的名词,一个“该穿秋裤了”的提醒。
再后来,她去了北京念大学。 嗬,皇城根下的我,可是另一番气象了。北京的我是爽朗的,甚至带着点八旗子弟的倨傲。北风一吹,天空是那种又高又远的“北平蓝”,护城河的水面会结上一层薄薄的、脆亮的冰,发出玲珑的声响。什刹海的冰场上,已经开始有了试探着溜冰的人影,那冰刀划过冰面的嘶啦声,像一声清脆的、冬天的口哨。
我记得她和一个围着黑围巾的小伙子,在颐和园的湖边散步。西山的轮廓,在冷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轴摊开的、淡淡的水墨画。那小伙子哈着白气,笑着说:“今天小雪呢,天可真蓝。”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无比体面。我不再是那个在郑州受气的、黏黏糊糊的小节气,我是古都风华里的一抹亮色,是冰糖葫芦上那层透明的脆壳,是鸽哨划过湛蓝天空时,那一道清亮的痕迹。
我以为,这就是我最好的模样了。 可命运兜转,她毕业后,又回到了郑州。如今,她已是个在办公室里忙碌的成年人了。
今天,又是我——小雪。
窗外,依旧是郑州标志性的、灰蒙蒙的天。没有雪,只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冷雨,打在玻璃上,不成样子。她伏案工作了一整天,傍晚站起来,走到窗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她看着楼下街道上,车灯汇成一条流淌的、红色的河。
忽然,她转过头对同事说:“今天小雪了。要是在我菏泽老家,这会儿该准备腌腊肉了,风又干又冷,吹上几天,肉就有透明的质感,看着就踏实。要是在北京,这会儿去故宫,红墙衬着干净的蓝天,那才叫一个应景。”
同事盯着电脑屏幕,随口应道:“是吗?郑州这天气,啥也感觉不出来。”她却笑了笑,没再说话,心里却嘀咕了一句:“谁说感觉不到?暖气片滋滋响着,屋里暖烘烘的,这不就是小雪在郑州最地道的‘礼数’——用魔法攻击(湿冷)衬托物理防御(暖气)的珍贵嘛!”
而此刻,我——小雪,这个今日无雪的节气,却在她了然一笑的静默中,忽然悟了。
原来,我递出的那张冬天名片,上面写的从来不是统一的雪景标准,而是“变化”二字。在菏泽,我是物候的预告,是土地与农耕的古老契约;在北京,我是风物的诗篇,是历史与天空的壮丽合唱;而在郑州,我褪去了所有浪漫的外衣,成了生活本身——是那碗驱寒的胡辣汤,是那件潮乎乎的羽绒服,是这窗外不息的车流,是这份在平淡甚至有些沉闷的日常里,悄然沉淀下来的、对故乡与她乡的全部记忆与理解。
古人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我们节气亦然,并无常形,以四方水土为形。我不再执着于必须落下怎样的一场雪,才算不负此名。就像一个人,走过三地,便兼容了三地的脾性:菏泽的质朴,北京的明朗,郑州的韧劲,都已成了她生命的底色。她接纳了这无雪的、温吞的小雪,就如同接纳了生活里并非总是棱角分明、诗情画意的常态。
这多有意思!我一个节气,竟在她身上,完成了从“看山是山”的单纯景象,到“看山还是山”的生命领悟的旅途。最初,她只在故乡认识我;然后,她在异乡的对比中寻找我;最终,她在回归的平凡里,将我内化成了她感知世界的一部分。
我,小雪,今日无雪。
但我携着三地的风霜,潜入了一个人的静默,终于住进了,她的心里。这,或许比一场倾城大雪,更有分量,也更为有趣——毕竟,最美的雪,有时恰恰落在无一瓣雪花的心田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