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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雅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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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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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糖葫芦

        那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一递到眼前,我的牙根便先自发地、不争气地软了,泛起一股子空落落的酸意。瞧它那副模样,真真是山里来的野姑娘,偏生披上了一身晶莹剔幔的琉璃裳,在光下亮晶晶地招摇,像个心机深重的小妖精,专来蛊惑我这等意志薄弱的俗人。

       每每听见那“冰糖葫芦”的吆喝声,或是瞧见那插满草靶子的鲜亮身影,我的心便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轻轻一拽,就落回了八十年代末的那个冬天。那是我上小学前头一回来郑州,头一回知道,咱山东老家土话里叫的“山里huo”,竟能一个个串在木棍上,外面还裹着一层蜜色的、琉璃似的糖衣。

       在碧沙岗公园门口,我看着一位老爷爷,手里攥着一根壮实的、裹着金黄稻草的木桩,上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那一串串红艳艳的果子。可他嘴里吆喝的,却不是“山里huo”,而是——“糖葫芦,糖葫芦,又酸又甜的糖葫芦!”阳光正好,打在那糖壳上,亮晶晶的,晃得人心里直痒痒。那究竟是什么滋味呢?我钉在那儿,挪不动步。爷爷弯下腰,笑呵呵地问:“小妮儿,是不是想吃?”我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就从那一刻起,我爱上了糖葫芦,尤其是冬天的糖葫芦。

       做这冰糖葫芦的,怕不是位深谙世情的哲学家。你瞧他,先将那些山里红收拾得服服帖帖,去了核,显出几分坦诚相待的意思;转而又将它们一个个串在竹签上,像一串等待检阅的兵,纪律严明,谁也逃不脱。那熬糖的工夫,更是了得。一锅子白砂糖,在文火慢熬里,渐渐失了棱角,化作一汪金褐色的、咕嘟咕嘟冒着热泡的蜜液。这便是一种“炼”了,从散漫到凝聚,从平凡到璀璨。最后,将那串好的山楂,在糖锅里迅疾地一滚,一提,一甩——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侠客收剑入鞘——那滚烫的糖液便瞬间冷静下来,凝成一层透明的、脆生生的硬壳,将那一肚子的酸楚,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我接过一串,总不忍立刻下口。先要举到眼前,对着光细细地赏玩。那层糖壳,薄如蝉翼,光洁如琉璃,将里头那胭脂红似的果肉,映衬得愈发娇艳,像美人颊上飞起的一抹红晕,被定格在水晶宫里。轻轻用舌尖一舔,先是触到一股子毫无遮拦的、坦荡荡的甜。这甜,是直接的,是热烈的,是带着些许霸道的,一下子便占领了味觉的高地,教人满心欢喜。          然而,真正的较量,总在那一咬之后。“咔嚓”一声,清脆利落,是琉璃碎,是冰甲破。牙齿毫无阻碍地陷入那软韧的果肉里,霎时间,一股积蓄已久的、锐利的酸,便如同伏兵四起,从糖壳的裂缝里汹涌而出。那酸,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具有侵略性,直冲天灵盖,激得人浑身一颤,眉眼都要挤到一处去。方才那甜美的假象,被这突如其来的酸楚冲得七零八落。

        可你道这就完了么?并不。

       待那阵酸风醋雨过去,舌根上,竟又悠悠地泛起一丝先前的甜意来。这时的甜,不再是起初那浮于表面的甜了;它仿佛是与那酸楚搏斗了一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合成一种更为醇厚、更为复杂的滋味。

       那甜,是因了那酸,才显得愈发地珍贵;那酸,也因了这甜,才不至于尖刻得让人无法忍受。

        这哪里是在吃零嘴,分明是一场跌宕起伏的味觉戏剧。朋友见我每每被酸得挤眉弄眼,总要笑问:“既知如此之酸,何苦来哉?”我抚着微酸的腮帮子,心里却是明亮的。我爱的,正是这一口啊!若只是一味的傻甜,像那饴糖,像那蜜枣,吃几口便腻了,只觉得头脑昏沉,仿佛整个人生都陷在了一种黏稠的、无法挣脱的温柔乡里。

        唯有这冰糖葫芦,它不骗你,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生活的底稿里,总藏着几分尖利的酸涩。但它又慷慨地赠你一身透明的勇气,教你有兴致去直面,去咬破那层脆弱的伪装。这“咔嚓”一声,是何等的快意!是宣战,也是接纳。那瞬间袭来的酸,激得人一哆嗦,仿佛命运冷不丁给你的一次小小考验。它清剿了味蕾上所有昏昏欲睡的麻木,也冲刷了灵魂里积攒的些微尘埃。于是,你变得清醒,变得敏锐,像个被冷水泼面的守夜人。也正是在这极致的清醒中,那最初被忽略的、浮在表面的甜,才开始真正地显现它的价值——它不再是单纯的糖分,而化作了一种抚慰,一种奖赏,一种“我知晓了这酸,并且承受住了”之后,悠然升起的、宽厚而绵长的回甘。

       人生的滋味,大抵便是如此了。若没有那山楂内核般坚实的酸楚,所有的甜蜜都将是轻浮的、无根的。那层晶莹的糖壳,并非为了掩盖酸,而是为了衬托它,为了给品尝酸楚一个华丽而愉悦的借口。

       它仿佛在说:你看,即便是最尖锐的体验,只要包裹上一点诗意与看透后的达观,便能成为一串可堪咀嚼、值得回味的风景。

       所以,这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哪里是零嘴,它分明是一位诙谐的觉者,一位不拿拂尘的老道士。它不言不语,只静静立在草靶子上,用一身琉璃甲与胭脂心,向所有途经的、有缘的舌头,宣讲那最朴素的真谛:真味在于杂陈,圆满在于包容。

       那极致的欢愉,恰恰生于对痛苦清醒的认知与坦然的接纳之中。我举着那根光秃秃的竹签,仿佛刚进行完一场简短而隆重的修行。舌底余韵未散,是酸,也是甜,交融得难分彼此。

        冰糖葫芦也罢,这红尘行走,但求能常有这一串“咔嚓”的勇气,去咬穿那生活的琉璃壳,尝尽内里的百般滋味,然后,咂咂嘴,笑着叹一句:嗯,就是这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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