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又是一身灿灿的金黄了。风过来,叶子便三三两两地、不大情愿地旋落下来,带着一种完成了所有旅程的安详,歇在我的脚边。
我紧了紧身上薄薄的毛衣,站在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院落里,心里忽然被一种饱满而惆怅的情绪涨满了。这情绪,是秋日特有的,混杂着果实的醇熟与离枝的寂寥。我们的情谊,没有根柢,却在这方中原小院里,扎下了比老槐树更深的根。 还记得初见么?也是这样一个秋天,风里带着清冽的煤火气,那是老郑州特有的味道。我孤身一人搬进这院子,正对着堆积的行李发愁,一抬头,就看见了在树下收拾花盆的你。你回过头,脸上是那种能融化陌生与寒意的笑,像午后透过窗棂、落在旧家具上的光,不耀眼,却暖洋洋的。你问:“新搬来的?”我点头回应,你看看我身边的行李,“行李这么多,没有家人或者朋友帮忙”?我还是点头回应。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碗白水般平淡的问话开始了,谁又能料到,它能涓滴成河,流淌过我们生命中最丰沛的二十多年。
生活,原是琐碎的一地鸡毛。我那时年轻,莽撞得像只没头的苍蝇。灯忽然灭了,水龙头夜里唱起烦人的歌,我总是一筹莫展。而你,总是那个提着工具箱,适时出现的“救兵”。你利落地踩着凳子换保险丝,侧影在昏暗的光里,像一个沉稳的剪影。你那带着薄茧的手,三两下便能拧紧生活的漏洞。我就在一旁看着,心里那点惶然无措,竟被你从容的动作一一抚平。那感觉,仿佛外面世界的风雨再大,在这个有你在的小院,总是安稳踏实的。
何姐,原名何建云,中国电科郑州研究所物质保障中心职工。如今已享受退休养老生活后来。
我的人生航船驶入了更湍急的河道。12年初生病的我,就被诊断出肿瘤,而你为了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我,立马向单位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不分昼夜的和家人轮流照顾我陪伴我。我出院在家休养,又是你每天楼上楼下的跑,不是送我想吃的水果,就是送我想吃的饭菜。每当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我,就会想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和角色来照顾我这个平时,事事依赖你,还会发脾气的我。可你在我的心里有时候像姐姐,有时候又像母亲。
大病初愈后的我,为了一个渺茫的梦想,我辞了职,像堂吉诃德般冲向我的风车。积蓄很快见了底,前途一片迷茫。在我最窘迫、最难以启齿的时候,是你,将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你的手温热而粗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拿着,”你说,语气平常得像问我晚饭吃了没,“谁还没个难处。”我推拒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你眼里那片清亮亮的信任给堵了回去。那信任,比任何慷慨的言辞都重,重得我眼眶发热,几乎承载不住。这样的时刻,前前后后,竟有好几次。你从不问我“为什么”,也从不催问“何时还”。你的帮助,像这秋日的阳光,不灼热,却持久地温暖着我生命里那些寒冷的角落。这无言的扶持,是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
如今,你已年过五十,鬓边也悄悄爬上了几缕银丝,像秋霜点染过的草地。前几日我去看你,你正坐在窗边,就着秋日最后的余光给11,备注(11是我养的拉布拉多犬)缝补一件衣服。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上,神情是那样专注而安详。那一刻,时光仿佛凝固了。我们絮絮地说着闲话,说这院子谁家搬走了,说郑州越建越高的楼,遮住了我们曾经看惯的天际线。话头话尾里,飘落的都是二十多年光阴的叶子。
我看着你,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眷恋。这情谊,不像酒,那般浓烈呛人;它更像我们郑州人冬日里离不开的那碗胡辣汤,初入口,只觉得质朴,甚至有些粗粝,但那份由胡椒、八角与骨汤熬出的暖意,却能顺着喉咙,一路扎实地熨帖到心里去,驱散一身的寒气。这是植根于中原厚土的味道,踏实,耐久,让人依恋。
站在这个我们共同守护了二十多年的院落里,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深秋教会我们的,不只是收获的喜悦,更是放手的智慧。就像这老槐树,年年慷慨地赠予一树金黄,又从容地看着它们飘落。不是失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拥有——叶子融进泥土,化作来年新绿的养分。
我们的情谊又何尝不是?它从不曾消失,只是随着岁月流转,从初春的嫩芽长成了秋日的累累硕果。那些你给我的温暖,早已在我生命中生根发芽,长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如今,我也学会了在你需要的时候,成为你的依靠;在年轻人迷茫时,递上一碗热汤。这份情义,就这样静静地流淌着,从你到我,再到更多的人。 风起了,又一批槐树叶翩然落下,在夕阳余晖中舞出最后的华章。我看着它们,心里不再是伤春悲秋的惆怅,而是一种澄明的了悟——生命中最美好的,从来不是永远的占有,而是这样深情的传递。就像你给我的,我终将给予他人;就像秋天给予大地的,春天会以另一种形式归还。 何姐,我们的秋天还长。长到足以看着彼此的皱纹像年轮般生长,长到足以把这份不是亲情、胜似亲情的情谊,编织进往后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这人间最难得的,不是轰轰烈烈的相遇,而是这样经得起二十个春秋沉淀的相知相守。
余生的每一个秋天,当我们并肩站在这里看落叶时,我都会再次确信:有些缘分,平水相逢,却注定要用一生来续写。
而我们已经,并且仍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