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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雅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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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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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大雪在敲门

       不知哪一日起,晨风的口信便一日紧似一日了。先是捎来几缕干爽的、带着边塞脾气的寒气,后来索性裹着细碎的、刀片似的冰晶,刮得人脸皮发紧。人们拢着袖口,望着铅灰的天,心里都明了:它,就要来了。              它,便是大雪。

       节气这东西,是有性情的。我以为大雪,是二十四位兄弟里,顶顶特别的一位。它不像立春那般绵软,也不似秋分那样萧索。它是带着响动来的,像个风风火火、脾气执拗,却又满心满怀藏着浪漫念想的老少年。你听那北风日夜不息地叩着窗棂,那就是它的先遣,是它派来清场净街的莽撞仆从。

       在我的记忆里,这“叩门”的声音,总是和六爷爷的旱烟袋,六奶奶纳鞋底的“索索”声,交织在一起的。那时候,在鲁西南的菏泽乡下,六爷爷家老屋的窗户还是纸糊的木质棂子,风一紧,便“扑嗒扑嗒”地响,像是大雪派来的顽童,在用冰凉的小手指急切地弹着窗纸。屋里,泥坯盘的火炕烧得正暖,炕头的土墙上,油灯的光晕昏黄地漾开一小团柔暖。六爷爷就坐在那团光晕的边上,手里摩挲着一只被岁月浸得发亮的紫铜烟锅。他并不急着点烟,只是眯着眼,听着窗外渐紧的风声,脸上的皱纹像被风吹过的沙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听这动静,”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旱烟叶子的那种干涩与醇厚,“是‘大雪将军’在点兵哩。”“大雪将军?”我那时总爱缠在他膝边,对这个威风凛凛的称呼充满了好奇。“可不是么!”六爷爷的眼睛在昏黄里闪着一点狡黠的光,“咱老辈子人说,这二十四节气,都是天上的神仙官儿。到了大雪这位,是个顶顶威严、也顶顶心善的将军。他掌着天上管‘琼花玉屑’的库房,性子嘛,有点倔,有点急,可心里头,装着下界的万顷良田,装着咱老百姓碗里的饭食。”六奶奶在一旁“嗤”地笑了,针尖在头皮上轻轻一擦:“又跟孩子瞎扯你那套老古话。”

       手上那长长的棉线,却扯得愈发绵长安稳,仿佛她手里牵着的,就是这屋外呼啸寒夜的某一头。六爷爷不理会六奶奶的打岔,深深吸了一口终于点着的烟,那辛辣又温暖的烟雾,慢腾腾地升起来,混着屋里柴火和粮食的气息。“这大雪将军点兵做啥?就是要撒下天兵天将——喏,就是那漫天漫地的雪花——来给咱的冬麦盖被子哩!”他用烟锅虚指着窗外,“你瞧这天地,被秋风吹得干干巴巴,黄不拉几,像不像个没盖被子、冻得蜷缩的光腚娃娃?麦苗在土里,也怕冷啊。

       大雪将军心善,看不得这个。他一来,就指挥着那些雪花兵,悄没声儿地,一层,又一层,把那黄土地、那麦垄,盖得严严实实,暄暄腾腾。老话咋说的?‘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雪被子啊,又保暖,又保湿,还能冻死地里的害虫。等到来年春上,雪一化,嘿,那就是最好的墒情,麦子喝饱了,蹭蹭地往上窜!”我听得入了神,仿佛真看见一位银甲白袍、长须飘飘的老将军,立于云端,神情肃穆地指挥着漫天洁白的精灵,温柔地覆盖我熟悉的田野、河沟和村路。那威严里,竟藏着如此体贴的仁慈。

        “那……这大雪将军,光会盖被子么?”我追问。六爷爷哈哈一笑,烟雾从他的胡须间缭绕而出:“这将军嘛,也有个孩子脾气。他爱干净,见不得邋遢。他一来,就用最白的粉,把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角角落落,脏的、破的、丑的,全都遮盖起来。不信明早你去看,咱家门那堆柴火,东邻西舍的破墙头,村口那垃圾堆,全都一个样儿,圆润润,白生生,胖嘟嘟的,看着就喜兴!这就叫‘大雪茫茫,遮盖一切不平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人世间的磕磕绊绊,沟沟坎坎,要是都能被这么厚道地、一视同仁地盖上一盖,该多好哇。”有时,他也会讲些“趣事”。“都说这雪花是六瓣的,精巧得很,”他捏起一点想象中的雪花,“可你猜,为啥咱菏泽这儿的雪,有时是粉末,有时是鹅毛?老辈人说,那是大雪将军写字的笔法不一样!写要紧的告示,比如‘速速盖被,不得有误’,就用细密的粉末,唰唰唰,写得又快又密。要是心情好,想画画了,就慢悠悠地,扯着大片大片的鹅毛,画那远山,画那树挂,画那屋檐下冰溜溜子……”六奶奶这时往往会打断:“行了行了,越说越没边儿。小妮儿,别听你爷胡吣。明儿雪要是真厚了,奶奶给你焗红薯,就埋在灶膛的热灰里,保准比蜜还甜。”

       六爷爷原名,郝贵松,在我爷爷辈里面排行老六,年轻时在东北当兵,年老时带六奶奶回上东菏泽老家养老,因他有学问知识,回来后在我们村当小学校长。由于在东北生活的经历,他回来后在祖宅老屋盘了可以在床下烧火的炕。我记事起老屋就有火炕,每到冬天他们都会搬回老屋居住,来年春天在搬出来。

六爷爷文化学识渊博,很会讲各种神话和战斗故事,所以我是六爷爷家里的常客,特别是冬天,,,

        记忆里的场景,便在这亦真亦幻的故事、烟火的暖香、与对明日甜蜜的期盼中,沉淀下来,成了我对大雪这个节气,最初也最永恒的注脚。

        窗外的风,似乎真的携来了那位“将军”的先头部队。几片零星的、试探性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柱里,开始悠悠地、打着旋儿地飘落,像迷失方向的、轻盈的哨探。我的思绪从鲁西南的暖炕头收回,落在眼前这中原的郑州寒夜里。这雪,与我童年记忆里的,似乎并无不同,依旧是那位“将军”派下的兵。只是看雪的人,少了那团昏黄的油灯光,少了那辛辣而安稳的旱烟味儿,少了那随时会响起的、带着笑意的呵斥或补充。我仿佛看见它,这位古老而年轻的“大雪将军”,正以亘古不变的步态与心肠,走过中原干燥凛冽的街头巷尾。它依旧威严地命令雪花,覆盖着小区里在秋风中褪尽了颜色的月季丛,覆盖着晚归人留在人行道上的、匆匆的足迹。它依旧怀着那孩童般的促狭与洁癖,给路边成排的自行车座铺上松软的白垫,将建筑围挡上喷绘的图案,晕染成印象派笔下朦胧的背景。         它更以无限的耐心与温柔,亲吻着这座北方都城所能触及的一切。吻在法桐倔强悬着的几片枯叶上,枯叶便成了托着琼脂的乌木盏;吻在灰色水泥的院墙头,墙头便蜿蜒起一道柔和的银线;吻在街角早餐车苦盖的旧帆布上,那里便积起一块让人不忍拂去的、干净的柔软。就连那流浪狗寻觅踪迹的冬青树篱,深处也因它的吻,而成了一个可供暂时藏身的、雪絮筑成的小小堡垒。

        这漫天的吻,这静默的覆盖,从黄河畔的邙山,到高楼林立的东区,无所偏私。此刻,在那些尚未熄灯的写字楼方格里,在飞驰而过的地铁车窗后,在热气蒸腾的便利店门口,有多少人正和我一样,与这场雪蓦然相对?我们看见的,是同样的洁白,但落在各自人生的原野上,这“雪”的意义怕是不尽相同。对那加班至深夜的青年,或许是一瞬涤荡疲惫的清凉;对那倚窗盼归的母亲,或许是一份关于平安的、具象的祷祝;对那独坐斗室的老者,或许是一页翻回记忆深处的、无声的书签。

       雪,是冬天最凝练的语言。它不诉说,只覆盖。覆盖意味着什么呢?我想,那并非抹杀,而是一种庄重的“悬置”。它让奔跑的得以小憩,让喧嚷的归于沉寂,让一切过于分明的界限、过于尖锐的形态,都在它丰腴的弧线下变得模糊、柔和。它将一个过于清晰、有时不免显得嶙峋的世界,暂时地收纳进一个统一的、柔软的、充满可能性的梦境里。

       这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它以极致的寒冷,为我们赢得了向内审视的、温暖的缝隙。六爷爷说它“遮盖一切不平事”,这“不平”,既是田垄的沟坎,怕也是人心的丘壑罢。它让我们相信,无论底下是怎样的纵横斑驳,总有一刻,天地会呈现出一望无际的、坦荡的洁白。而雪的浪漫,正蕴藏在这短暂的、倾尽全力的“不真实”之中。它明知朝阳一出,便是它消融之时;明知车辙人迹,终将破坏它完美的素稿。但它依旧来了,浩浩荡荡,精心雕琢每一个角落,仿佛要缔造一个永恒的琉璃世界。

       这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壮丽的任性。就像最美的诗词,诞生于对流逝的抵抗;最深的爱意,往往在预感离别时最为炽烈。雪的哲学,便是这“刹那即永恒”的哲学。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句美丽的谶言:珍惜这眼前无瑕的覆盖吧,因为这覆盖之下,是生生不息、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春天。夜更深,雪愈紧。远处的“大玉米”楼和更远的二七塔轮廓,都已隐入这磅礴的静谧。我忽然觉得,我窗前这一小片光所照亮的飞雪,不仅连接着菏泽的童年,也连接着更古老的时空。

       它或许曾落在杜甫历下亭的咏叹里,落在白居易“晚来天欲雪”的等候中,落在张岱湖心亭看雪的孤舟上。此刻,它平等地落在一个现代都市的窗台,落在一个怀乡者的凝望里。

       千百年了,这雪的性灵未曾改变,它总是以覆盖示现慈悲,以寒冷孕育温暖,以消逝启悟永恒。

       炉上的水壶发出轻轻的嘘声,如一声满足的叹息。我仿佛又听见六爷爷的声音,从那遥远的温暖里传来,与眼前簌簌的雪声重叠:

        “看,将军的兵,下齐了。地上白了,心里就静了;心里静了,好多事,也就看开了。”

       是啊,看开了。在这岁末的、被大雪郑重覆盖的夜晚,一切的奔忙、得失、纷扰,似乎都被这无限的白色熨帖了片刻。明日,生活当然会继续它的轨迹,雪会化,路会显,世界会恢复它错综复杂的本来面目。但有了这一夜的覆盖与悬置,心灵仿佛被清洗并重新铺展过的宣纸,总能多留出一角,来容纳这份辽阔的宁静,与温柔的希望。

       我望着那被雪光照亮的、无垠的、静默的告白,心中再无他念,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澄澈的安然。那安然里,有童年灶膛红薯将熟的甜香,有六奶奶麻线穿过千层底的绵长力道,更有六爷爷故事里,那位“大雪将军”覆盖一切、又孕育一切的,宽厚而沉默的怀抱。

       我轻轻关上窗,将漫天的飞雪与千古的哲思,都留在那一片苍茫之外。我知道,它们已悄然覆盖了我内心的庭院。

        转身,对着一室温暖的光,我像是回应六爷爷,也像是告诉自己,低声笑道:“嗯,下齐了。咱的梦,也该盖得暖暖和和的了。”         

           “大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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