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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雅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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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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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城行印

生命的驿站,于我便是这风雪兼程的赶赴。拖着行李走过中央大街,碎雪与斜阳一同落在肩头,忽然就懂了苏东坡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逆着北风前行,可不就是行旅最真实的况味。

这是我第二次在冬日来到哈尔滨。上一回,还是九七年的隆冬。正逢哈尔滨首届冰雕盛会,受父亲战友赵叔叔之邀,我们一家前来看冰雕。动身前,父亲一再叮嘱:“哈尔滨可冷得很。”而我心里却不以为意——还能冷过山东老家的乡下么?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对冰雕的幻想:冰究竟能幻化出多少模样?该有多美?

到踏上这片土地才明白,再绮丽的冰雕,也抵不过东北彻骨的寒。那一星期,我几乎都是在酒店度过。如今回想,自己当时的窘态犹在眼前。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此番因出差重临旧地,起初心里仍有几分抗拒。可当真置身于此,却发觉已能从容面对这份寒冷。闲暇时,竟也愿意走上街头,感受哈尔滨凛冽的空气,与中央大街那一缕“冷”中透出的、专属于北国的浪漫。

寻了间咖啡馆歇脚。岁末的冰城,下午三点光景已像黄昏。窗棂将夕照筛成斑驳的碎金,懒懒地铺在旧俄式地毯上。静坐片刻,竟觉出几分白居易“杲杩冬日出”的暖意来,仿佛这光从唐朝出发,跋涉千年,就为在此刻裹住一个异乡人。光影在呢大衣的褶皱间缓慢爬行,我像一株暂时停下迁徙的树,恍惚间竟有蛰虫惊蛰的错觉。

这般静下来,才听见城市的声音:电车轧过积雪的闷响,远处松花江冰层的低鸣。忽然想起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连日奔忙的焦虑,竟真如檐下冰凌,在这份静观中,一滴一滴,融化成了纯粹的时间。

岁月这位画师,大约也偏爱北国。它将沧桑皴擦成索菲亚教堂墙砖的斑驳,将悲欢晕染成暮色里的炊烟——浓的是远处工厂的轮廓,淡的是江面升起的雾霭。

路过市场,见摊上摆着冻柿子,透亮如琥珀。拈起一个,凉意直透指尖。中年心境,或许真像这冬日的果实,非得经了彻骨寒,才酿得出内里的清甜。陶渊明说“云无心以出岫”,此刻的我,暂卸下所有角色,也不过是这城中一片无心流连的云。

暮色四合时,北风开始装订这一天。我把围巾又裹紧些,学那寒梅——暗香是缝不进的,却能把此刻的寂寥与清醒,仔细收进行囊。

走在江堤上,冰封的松花江下,想象仍有鱼群在缓慢书写着什么。枯柳的枝条划破靛青天空,每道裂痕里,都藏着芽苞默数的春天。忽然想起张枣,“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而我的南山,此刻正被雪覆盖。那些遗憾,原来都是时光寄往此处的明信片,邮戳清晰,提醒我连这刹那的寒风扑面,都值得钤印珍藏。

哈尔滨的冬夜,最摄人心魄的,终究是雪与灯火的相映。中央大街的穹顶落满新雪,俄式廊柱下悬着暖黄的灯,确似“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只是这里的“梅”,是人间灯火凝成的温度。

岁月这位沉默的智者,将冬的偈语刻在每一道冰裂的纹路里。这素白天地是一张巨大的宣纸,而我以足迹为墨,写下行旅的注脚。在异乡的严寒中,竟寻得一方奇异的净土,让灵魂如雪落江面,寂然,安顿。

离开那日,晨光如新醅的薄酒,淡淡地泼在冰封的松花江上。飞机挣脱地心引力的刹那,整座城市在舷窗中迅速坍缩为一幅水墨小品——那些街道、教堂、江桥,最终都退行成宣纸上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灰。

我忽然明白,原来每一场远行,都是对自我的拓印。我们奔赴的并非他乡,而是岁月预先埋藏好的某一页自己。哈尔滨的寒风、积雪与静默,不过是一面澄明的冰镜,照见的是生命原本就有的、抵御荒凉的耐性。那些被我们称之为“风景”的物事,从来不在远方,而在我们终于肯停驻、并与之对视的每一个刹那。

冰雪终会消融,中央大街的石板路将重现斑驳,江心的裂痕会被春水缝合。但有些东西留下了——就像被体温焐过的那枚冻柿子,甜意渗入指纹的沟壑;像在严寒中忽然领受的《赠刘景文》“菊残犹有傲霜枝”的况味,苏轼写下它时,是否也如今日的我,在某个孤清的驿站,触到了生命粗粝却坚实的质地?

岁月这位智者,从不言语。它只是安排一些冬天,一些远行,一些恰好的风雪与停顿。让我们在身体的轻微颤抖中,确认灵魂尚有余温;在万物萧瑟的表象下,窥见生机暗涌的秩序。

于是每一次寒冬都成了一场隐喻。最深的暖意,往往诞生于最冷的境遇;最清澈的领悟,总是沉淀在跋涉后的静默里。当我携着北国的霜气归去,我知道——我已将一整个冬天的沉默,炼成了心头一粒不灭的炭火。往后的日子,纵有风雨如晦,这微光足以烛照一程,温柔一寸。

而人生的诗意,或许就在于:我们不断出发,不断告别,最终是为了让所有途经的冬天,都在生命里,安静地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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