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亲宴上的糊涂账
王老实蹲在自家堂屋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皱得像核桃皮的脸。院里的大公鸡扑棱棱飞上墙头,扯着嗓子打鸣,惊得窗台上的仙人掌抖落三两片尖刺——今儿是儿子狗剩订亲的日子,可他心里头,比吞了黄连还苦。
"爹,西服熨好了。"狗剩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像条上吊的蛇。他刚从县城的汽修厂请假回来,满手的机油味还没洗干净,混着廉价古龙水的味道,呛得王老实直皱眉。
"熨它干啥?"王老实磕了磕烟锅,"咱爹那会儿,揣俩红馒头就去丈人家订亲了,哪兴这套?"
"人家兰兰她妈说了,得有仪式感。"狗剩挠挠头,西装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耳朵,"酒店都订好了,镇上的'富贵楼',十八桌。"
"十八桌?"王老实猛地站起来,烟锅子差点掉地上,"咱两家拢共才五门亲戚,剩下的十三桌坐谁?你三叔公的二舅子?我表姑家的外甥女?"
正说着,院门口响起了鞭炮声,兰兰她妈穿着件亮闪闪的红缎子褂子,挎着个绣花包,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比赶大集还热闹。"亲家!"她嗓门亮得像村口的大喇叭,"咱可说好了,今天的订亲宴,烟酒得用'华子'和'梦之蓝',不然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王老实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记得他订亲那年,兰兰她爷就拎着二斤红糖、三斤果子,两家六口人围着炕桌坐,他爹用粗瓷碗倒了两盅老白干,说句"孩子们的事就这么定了",就算成了。哪像现在,订个亲比娶媳妇还铺张。
"富贵楼"里早闹哄哄的。红气球拴满了房梁,音响里放着震耳欲聋的《今天你要嫁给我》,王老实瞅着那些陌生面孔,有隔壁村的王屠户,有镇上卖化肥的老李,甚至还有狗剩小学同桌的妈——这些人他这辈子都没说过三句话,今儿倒都来吃他的订亲宴。
"王大哥,恭喜啊!"王屠户拍着他的肩膀,油乎乎的手在他新褂子上印了个黑手印,"听说彩礼给了十八万八?够排场!"
王老实嘴张了张,没说出话。那十八万八,是他卖了三头牛、两头猪,又跟信用社贷了五万才凑齐的。他瞅见兰兰她妈正跟人炫耀手腕上的金镯子,明晃晃的,晃得他眼睛疼——那镯子,也是订亲礼的一部分。
开席前还有"仪式"。司仪拿着话筒喊得声嘶力竭:"下面有请准新人交换订婚戒指!"狗剩从兜里掏出个小红盒子,打开,里面的戒指闪着水钻的光。兰兰刚戴上,她妈就凑过去,对着光看了又看,大声说:"这钻够大!得值两万吧?"
王老实蹲在酒店后门抽旱烟,听见后厨传来争吵声。原来是兰兰她妈嫌菜不好,指着厨师的鼻子骂:"订亲宴就给我上这破鱼?我姑娘可是金枝玉叶!赶紧换帝王蟹!"
厨师苦着脸:"大姐,帝王蟹可贵啊......"
"贵?我姑爷有的是钱!"兰兰她妈嗓门更高了。
王老实的心像被针扎了下。他想起狗剩小时候,攥着五毛钱在村口小卖部舍不得花,最后买了块水果糖,掰成两半,跟兰兰一人一半。那时候的甜,比现在这满桌的大鱼大肉都让人记挂。
宴席开了,酒过三巡,兰兰她二舅突然站起来,举着酒杯嚷嚷:"按老规矩,订亲得给改口费!一万零一,寓意万里挑一!王大哥,这钱可不能少啊!"
满桌的人跟着起哄。王老实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手伸进褂子内袋,摸着那个用手绢包着的存折,里面是他打算给俩孩子盖房的钱。他抬头看见狗剩涨红了脸,兰兰低着头抠着桌布,兰兰她妈却笑得合不拢嘴:"就是就是,老规矩不能破!"
突然,门口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啥老规矩?我活了八十岁,咋没听过这规矩?"
众人回头,见是村里的老支书,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门口。"我当村支书那会儿,"老支书咳嗽两声,"订亲就是两家人坐一块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把日子过踏实了比啥都强。现在倒好,比谁家彩礼高,比谁的宴席排场,这是嫁闺女呢,还是卖闺女?"
兰兰她妈脸一沉:"老支书,您这话就难听了!现在谁家不这样?咱可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受委屈?"老支书笑了,"当年我跟你婶订亲,就两双布鞋,一床新被子,现在不也过了一辈子?真疼孩子,就多教他们怎么过日子,不是教他们怎么攀比!"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满桌的人都不吭声了。王老实捏着存折的手慢慢松开,烟锅里的火星落在地上,烫出个小黑点。狗剩突然站起来,把戒指摘下来,塞回盒子里:"兰兰,咱不搞这仪式了,我带你回家,我妈给你蒸了红薯,比这酒店的菜甜。"
兰兰愣了愣,突然笑了,拉着狗剩的手就往外走。兰兰她妈急了:"兰兰!你干啥去!"
"妈,"兰兰回头,"我想吃婶蒸的红薯了。"
王老实看着俩孩子的背影,眼眶突然热了。老支书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订亲订的是人心,不是场面。那股子攀比的歪风,刮得再大,也吹不暖日子。"
酒店里的音乐还在响,可听着好像没那么刺耳了。王老实揣好存折,跟老支书往家走,路过村口的小卖部,听见里面的电视在说:"近年来,订婚宴攀比之风愈演愈烈......"他没再听,心里盘算着回家给兰兰蒸红薯,得选那红心的,甜。
晚风里飘着麦秸秆的味道,王老实想起他订亲那天,也是这样的傍晚,他攥着两斤红糖,走在去丈人家的小路上,心里的甜,比红糖还浓。他想,有些老理儿,还是不能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