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端午之日,家家户户从不包粽子。那时节,贫穷的阴影总如藤蔓般缠绕着村中的日子,买不起糯米、葡萄干、红豆、绿豆和蜜枣的,何止我们一家?然而,端午毕竟是一年之中重要的大节,俗话说:“年有三朝,端午一日”。于是村里人便生出另外一番心思来:大家竞相比拼谁家蒸出来的小麦粑(我们当地把馒头叫作粑)白,发得暄软,闻起来更香。那时能吃上一餐白小麦粑是一种奢望。青黄不接之时,我们吃干薯丝、薯糟粑、野菜充饥,蚕豆熟了吃蚕豆,小麦熟了吃小麦粑,人们总是把小麦反复磨,看谁家的麦麸少,这样的面粉做的小麦粑一般比较黑乎乎的,可谁也不计较黑,“黑就黑吧,能填肚子就行。”但到端午节就不一样了,村里人也想犒劳一下一家老小,于是村中巷陌之间,空气里便飘荡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麦香,扑鼻沁心,经久不散。
记得天尚未破晓,家家厨房中灶火便已经燃起来了。阿母早已在灶前忙碌多时,将面粉倒进盆里,揉搓成团。她双手有力,面团在盆中反复翻转、滚动、拍打,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阿母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鬓角也沾上了面粉,如同初冬清晨凝结的白霜。面团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由僵硬渐渐变得柔韧顺从,终至柔软如棉。揉到后来,她又洒入几滴“粑娘”(我们把自制的发酵曲称为“粑娘”)泡成的水,过一会儿,一股独特而微刺的气味随即升起,混合了麦粉的纯朴芳香,竟有种奇异的熨帖,仿佛连灶膛的火也烧得更暖了几分。
待到面团发酵好了,一个个胖鼓鼓的小麦粑被小心地安置在铺着我头天和三哥一起摘的粑叶(小时候不知道这叶子是什么藤长的,现在拍照经百度确认为金刚藤的叶子)的蒸笼里。灶膛的火苗窜高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沸腾起来,蒸汽便从笼屉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袅袅如烟,升腾弥漫,整个厨房便笼罩在朦胧的白雾之中。我和三哥常常按捺不住好奇,踮起脚尖,悄悄数着笼屉里的小麦粑,心中暗暗猜测着出锅后的成果,期盼得心里直痒痒。
“小麦粑出笼喽!”随着阿母一声清亮的吆喝,我们便如雀跃的小鸟一般飞扑过去。当蒸笼盖子被掀开的那一瞬间,大片大片的白色蒸汽如同奔涌的云海迎面扑来,氤氲朦胧中,一笼圆润饱满的小麦粑便如初生的婴儿般显露出来。它们一个个洁白如雪,闪着柔和的光泽,热气腾腾的麦香霎时涌满整个屋子,并飘散到院外,扑向整条巷子。那香气,是阳光晒透麦粒的暖意,是泥土深处酝酿的甘醇,是劳碌的汗水酿成的一种淳朴与踏实——它温厚地裹挟着我们的鼻息,似在无声宣告着这朴素日子里,竟也蕴藏着如此丰盈的满足。
巷子里,每每这时便已飘荡起麦香织就的薄雾。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挨家挨户地跑动探看。我们踮起脚,伸长脖子,目光探向各家的灶台,然后七嘴八舌地评论:“这家小麦粑真白!”“那家小麦粑发得真大呀!”隔壁表婶总不忘塞给我们几个刚出锅的小麦粑,小麦粑底下还特意垫着几根新鲜麦秆,小麦粑便额外多了一丝清冽的麦草香,如同田野中禾苗的呼吸。
如今到端午节,我吃着妻子包的各种口味的粽子,青绿竹叶裹着糯米,然而却再也寻不到记忆中那飘浮在晨风里的麦香了。曾几何时,阿母在灶间揉搓面团的身影,灶膛里跳跃的火舌,笼屉上弥漫的蒸汽,还有邻里间孩子们的笑语喧哗……这一切,都如同珍藏的旧画,只被那麦香所点染,方才显影清晰起来,并带着氤氲的暖意,在我心底里缓缓展开。
麦香如故,它早已不再仅属于鼻端——它已悄然渗入了血脉,沉入记忆的最深处。原来那些最朴素的岁月馈赠,恰如阿母揉进面团里的气力与期盼:蒸腾出的不仅是温饱的滋味,更是由汗水点染的、土地深处长出来的韧力与尊严。那蓬松的洁白,是贫瘠土壤上开出的丰饶花朵。
当人生行至老年,方知昔日麦香,竟是我灵魂里最早烙下的胎记,永难磨灭。那朴素面食升腾的气息,如一支无声的歌谣,始终在岁月深处低回——它告诉我们,真正的富足,从来都在双手揉出的温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