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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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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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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

山村昔日里是喧哗的,曾如饱满的谷穗一般丰饶。那时村中尚有一两百号壮年,天蒙蒙亮,便扛着锄头吆喝上山去了;孩子们在蜿蜒的村巷里追逐嬉闹,笑声和狗吠声此起彼伏;小贩摇着拨浪鼓,声音清脆地穿行于家家户户之间。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具无声的躯壳,满村空寂,唯有阳光无声无息地铺满于地面。

村中仅余的十几个老人,日日倚坐在场院边的土墙下,整日整日地晒太阳。阳光已经暖得如同温热的油了,在老人身上慢慢淌着。老人们干枯如树皮的脸上,被这暖油浸润得发亮;身后墙壁也晒得滚烫,仿佛靠着个长久不熄的火炉。他们动也懒得动,只是偶尔抬起头,望望天上闲荡的浮云,或者眯着眼,瞅瞅对面墙上逐渐移动的日影。

晒谷场已荒废很久了,从前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稻谷铺展在那里,金黄灿烂,如同铺开一地阳光。打谷声、簸谷声、笑骂声此起彼伏,那时节,这里便是村子跳动的心脏。如今这心脏却停搏了,空阔的场坪上,灰尘堆叠,连风也懒懒地不常经过,只有几茎野草从裂缝里钻出,摇着单薄的绿色,显出几分倔强——场坪倒成了时间的墓园,荒草则做了寂寞的看守。

老人们偶有几句闲话,也像枯叶飘落,轻飘而短暂。有时他们数着日子,计算着孩子们归家的时间;有时又谈论起哪家的后生在城市里谋得了好差事,买了新房,话语里总不免流露出些许自豪。然而谈着谈着,声音便低了下去,最终又都沉默了下来。阳光照在他们脸上,皱纹里的阴影格外深重,仿佛岁月刻下的印记,也如命运之笔在疲惫灵魂上写下的预言。

“唉,时间过得真快,文正哥就快满七了。”有人终于又开口说道。

“是哟。太阳要落山,人也要走,走得干净利落,儿女们回来办了事,又都匆匆忙忙走了。”另一个老人应着。

“人少喽……”声音里含着一丝叹息。

“可不,再过几年,等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死了,这村子也就真死了。”说话的老人眼睛望着远处,声音平平板板,毫无波澜。

众人便又沉默了,那“都死了”三个字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了所有人的心。阳光依然油一样泼洒着,暖暖地,却再也化不开那凝滞在空气里的寒意。此刻,连狗吠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村庄陷入一片更加深沉的寂静之中。

我悄然离开土墙下的老人,默默穿行于村巷。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环上却大多扣着崭新发亮的锁。我走着,耳中只听得自己脚步的回声,在空荡巷中反复回响,叩击着四壁,也叩击着村落那业已凋敝的心房。

锁扣与门环碰撞的声音,竟成了山村唯一醒着的脉搏——可惜这脉搏是铁做的,冰冷而单调。此声在荒村中回荡,似为逝去年代敲打出的最后一点声响:它记下过生命喧闹的潮水,也正目送着那潮水无声无息地退去。

村巷尽头,只有空场坪上的荒草还在摇曳着,不知疲倦,也不问前程。它们无声地生长,仿佛在执拗地证明着:纵使人事尽销,自然仍执拗地延续自己的青绿;可这青绿却成了村庄荒芜的注脚——草长莺飞,反衬着人迹稀薄;生机盎然,倒显出个寂寞的坟场。

空谷回音,原来最响的竟是人去楼空后那一把把锁的碰撞声。我们奔忙离去,留下故园在时光中独自剥落;锁链哗哗作响,仿佛是在提醒我们:那被遗忘的,终将遗忘我们——当最后一声锁响也归于沉寂,这土地便成了我们回不去的故乡,亦成了我们集体记忆里一块永远空白的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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