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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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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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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每当我的摩托车轰鸣着驶近家门,便能仰望二楼平台上一颗雪白的脑袋奋力钻出栅栏,正在那里拼命地摇晃着,激动地狂吠不止。我停好车子,就上楼去和它安慰一番,它更是跳跃着,热情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来,恨不得站起身子和我拥抱。可能是栅栏的缝隙咬住了它的脖颈,勒出一道红痕,它却浑然不觉,只将那蓬松的大尾巴摇得如同风中旋舞的旗帜。

五十年前,那只大白狗被车撞死在路中央的景象,早已牢牢锁进我记忆最深幽的囚笼。它那雪白蓬松的毛发,在血泊中摊开,宛若被揉皱了的雪白画卷。车轮碾过时那沉闷的钝响,似乎还在耳膜深处嗡鸣。从此,我便将自己与狗儿之间那条情感之路决绝截断,仿佛关闭了一道沉重门扉,门内是悲恸的深渊,门外是刻意筑起的孤寂高墙——那墙垣森严,连一丝狗儿的呜咽,一缕温热的鼻息,都被我长久地摒弃在外。

今年初春,儿媳为备孕做周全准备,忧虑银狐犬的存在或会带来些微隐患,就想把银狐犬送给别人养,但儿子舍不得给他人,打电话请求我养它,我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答应了,一个周末儿子将这小东西从县城带回乡下家中。它初来那日,怯生生蜷在二楼平台上,乌溜溜的眼珠里盛满了惶惑。我喂它食水,它迟疑半晌才敢靠近,轻轻舔舐我的手背,那微凉湿润的触感,竟让我心头一颤,仿佛某种久远的封印,被这无声的试探撬开了一道细不可察的缝隙。

起初我心中总含着几分无奈,然而银狐犬却仿佛浑然不知。我躺在躺椅上小憩时,它便悄无声息地蜷卧在椅腿旁的地上,安安静静睡着,像一个被遗忘的白色绒球;我在书桌前临帖习字,笔尖游走于宣纸,它又紧挨着我的脚边躺下,不一会儿便发出细微的鼾声。这鼾声像小小的浪花,轻轻拍打着寂静的书房。

它仿佛通晓人情世故般守规矩,从不随处排泄。每日早中晚三次,我妻子牵着它出去排泄,它总是奔跑在前直跑到村外排泄,在村里巷头巷尾绝不乱拉。每当我要出门上班,摩托车一响,它便早早将头探出栅栏,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身影,直到我走出很远,那小小的白点才恋恋不舍地消失在视野尽头。日子久了,这银狐犬竟渐渐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一抹灵动颜色,它的呼吸,它的脚步,它偶尔拨弄楼上平台中落叶的窸窣声,都成了这空旷平台上唯一鲜活的注脚。

它每日在楼上平台奔跑跳跃,留下一串串梅花似的爪印,如同无声的陪伴。那日午后阳光正好,我坐在躺椅中看书,金箔般的光线泼洒下来。它便依偎在我脚边,狗毛在光里浮成一层银色的雾,暖意便从脚边柔柔地弥漫上来——这暖意沿着腿脚悄悄蔓延,不知何时,竟悄然浸润了我心头那五十载的坚冰。我放下书,指尖无意识地滑过它耳后柔顺的绒毛,它便微微侧头,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仿佛融化的银子在流淌。就在那一刻,五十年的坚冰,仿佛被这无声流淌的暖意,蚀开了一道温润的溪流。

有时归家心切,我加快车速,远远便见它早已将整个脑袋伸出了栅栏,身体却笨拙地卡在缝隙中,好像一道矮矮的白色堤坝。栅栏似乎咬住了它的脖颈,勒得更深。我不禁失笑,又隐隐心疼,赶紧上楼去看它。它便像一团雪白的风般扑过来,绕着我转圈儿,尾巴摇成了风车,仿佛要把积蓄了一整天的热情,在短短一瞬间全数倾泻给我。它用湿润的鼻尖触碰我的裤脚,用温热的身躯紧贴着我的腿,那毫无保留的依恋,竟让我这看惯沧桑的老朽,眼眶微微发热。

我俯身,用手掌抚摸它如缎般顺滑的皮毛,指尖触到那温热的、微微起伏的生命。心门仿佛被这持续而温柔的暖流,柔柔地顶开了——五十年前那只倒在血泊中的大白狗,与眼前这团欢跃的银白色,竟然在时光幽深的褶皱里叠合为一:它们都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生命重量,轻轻放置在我这条人间归途上。归途上响起的,依旧是摩托车的引擎,可那引擎声不再是暮色里孤独的回响,而是被一双热切守候的耳朵捕捉、被一声声欢快的吠叫迎接的信号。

它用体温焐化了我心上五十年的冰。原来有些生灵的温暖,足以穿透岁月所筑的寒障,甚至足以愈合那贯穿半生、无法言说的巨大创口。这小小的生灵以无言的忠诚,日日为我照亮归途——那归途并非仅仅通向家门,更悄然引我重返了生命深处,曾经被坚冰封冻的柔软河床。那些被深埋的,关于信赖与亲昵的种子,竟在这团银狐般的光影里,悄然破土,重新长出了鲜嫩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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