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破晓,生产队放假了。三个哥哥早已挑着竹枝,如三棵移动的瘦竹,沿着山路往十几里外的港背去了,身影在晨光熹微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于山的褶皱里。我的阿爷、阿母则拿起柴刀向山深处走,我空着手紧跟其后,去捡那些被前夜厚雪覆盖的竹枝。山路上,厚厚的冬雪正在消融,脚下的泥泞便如同涂了一层湿腻的油膏,踩上去滑溜得让人心惊。
我脚上那双解放鞋,鞋帮早已补丁叠着补丁,针脚粗糙却密实,鞋底更是磨得溜光,早失了当初的纹路。一脚踩进雪泥里,寒气便如蛇信子般舔舐着脚板。阿爷见了,默默抽出腰间柴刀,从雪地上反复勾画着寻觅着,不一会就勾出一根鸡血藤。他粗糙的大手紧握藤条,俯下身去,缠绕在我的破鞋上。藤条冰凉刺骨,寒意瞬间钻入脚心,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阿爷的动作却沉稳而专注,指节粗大,布满劳作的厚茧与细微的裂口,在寒冷的空气里透出暗红的血色。
阿爷缠好藤条,拍拍我的腿:“好了,仔细点走。”藤条起初是刺骨的寒,仿佛要把脚上的血脉都冻住。可终究不甘心枯立,我便在泥泞湿滑的山坡上跑上跑下捡竹枝,渐渐周身竟蒸腾出热气,额角也沁出了汗珠,蒸腾于冷冽的山风里。阿母在坡上小心地收集着竹枝,每捡起一根,都轻轻抖落上面残存的雪粒,再仔细码成一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阿爷见我额发微湿,便指向不远处一小块背风略干的地面:“去那边,把饭煮上吧。”我依言奔过去,寻来几块石头垒成简易灶台。燃起捡来的竹叶和细枝,火焰跳跃着舔舐锅底,却驱不散周遭湿冷的寒气。刚才跑出来的那点暖意,被冷风一吹,瞬间就消散了。我蹲在空地上,寒气如无数细小的针尖,从四面八方扎进骨缝里,牙齿不由自主地格格作响,浑身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我缩着脖子,眼巴巴地盯着那口旧铝锅,看锅底的水汽终于畏畏缩缩地聚拢、升腾起来。
锅里的水终于滚了,白米在沸水中翻腾,不多时,饭香便如一丝渺茫的许诺,固执地穿透凛冽的空气飘了出来。阿爷阿母在我几次喊叫后才放下手中的活围拢过来。铝锅置于中央,揭去锅盖,但见白气升腾,锅内只盛着纯粹的白米饭粒,光洁晶莹。在漫天雪意映衬之下,那饭粒愈发显得莹白如珠。
阿母用竹勺给我们一一分盛。我捧住碗,米粒颗颗饱满如珍珠,散发着温润的热气,蒸腾的烟缕扑到脸上,又温柔又暖和。阿爷凝视着碗中白饭,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缓慢:“一年到头,就这一碗白米饭,难得。” 于是我们三口便埋首吞咽起来。
白米饭的香气在唇齿之间流转,如清泉般沁入肺腑,抚慰着饥寒交迫的身心。碗中白米颗颗分明,虽没有菜,却格外纯粹而丰足。我大口吞咽着这难得的温软,雪水在脚下无声地融汇、流淌,寒气仍旧在周遭游荡,可这碗里的温热却实实在在渗入血脉,仿佛驱散了所有寒冷和忧患——连鞋底那鸡血藤勒出的深深印痕,也似乎不再疼痛了。阿母小口吃着,目光却不时投向山路的尽头,那里杳无声息,哥哥们尚未归来。
锅底很快空了,那点点的余温也消尽在冷风里。我放下碗,抬头望向远处——雪融的山坡上,残雪斑驳,露出了枯黄的地皮;然而山腰之下,被雪水滋养过的竹枝,却隐隐透出青翠之色,顽强地伸向天空。山脚下遥遥传来几声零星的爆竹响,是别处村庄里的年意,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喧闹。
暮色渐浓,寒气愈发刺骨。我们终于等到三个哥哥拖着疲惫的身影归来。大哥解开棉袄的扣子,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旧衫,无奈地摇头:“人太多,竹枝……卖不起价,就这么多钱。”然后把薄薄的钱递给了阿母;二哥默默放下扁担,肩头的衣衫磨破了,洇出一点汗迹混着灰土的颜色;三哥悄悄地找一条板凳坐着。
阿爷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些被辛苦挑回、此刻显得分外沉重的青竹枝条,忽然开口:“卖不起价,不打紧,总得能换回来几角钱,放在山上还不是烂了,一文不值。”他拿起一根枝条,手指在竹节上摩挲着,那动作竟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做篮,做篾丝箩,价钱要好些。”他蹲下身,就着将熄未熄的灶火余烬的光亮,粗糙的手指异常灵巧地开始弯折、穿插那些坚韧的枝条。篾条在他手中驯服地游走,渐渐显出器物的雏形。
火光微弱地跳跃,映照着阿爷专注的侧影和哥哥们渐渐松弛下来的疲惫面容。阿母也默默坐近了些,捡起细软的竹衣(竹膜),小心地收拢。她说这东西薄如蝉翼,却是极好的引火之物,一点火星就能蓬地燃起。那竹衣在她枯瘦的掌中,仿佛收拢着比纸还薄的希望。
那一年除夕雪地里的白米饭,其味早已淡去。唯余阿爷藤条缠绕鞋底时指尖的糙热、阿母分饭时袖口蹭上的柴灰、灶火映照下阿爷做箩时篾条柔韧的光泽、以及雪野里那只铝锅升起的白气——它们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人间最朴素的光华:原来清寒年月里,人竟能凭一粒米,一口锅,熬住霜雪,熬出骨血里潜藏的韧劲。
这韧劲,竟如阿爷束鞋的鸡血藤,愈是寒天里,反倒愈见柔韧难折;亦如他手中那些无人问津的篾条,弯折盘绕,终能成就盛放生活的容器——它支撑着人,一步一步,踏过岁月中所有泥泞湿滑的隘口。这力量,并非来自滚烫的宣言,而是根植于冰天雪地里,对一碗白饭的珍重,对几根弃竹的不舍,对寒冷尽头必将萌发的那抹青翠,深信不疑。
多少年后的除夕盛宴,珍馐罗列,酒香氤氲,水晶吊灯的光芒足以驱散最深沉的夜色。然而每当玉箸停歇,喧声暂歇的间隙,我眼前总会浮现出那片寂静的雪坡,那口映着雪光的旧铝锅,那三只捧着空碗、在寒风中望向山路尽头的眼睛。盛宴的暖意融融,有时竟奇异地穿不透记忆深处那层凛冽的薄霜。
原来,最深刻的年味并非珍馐的丰腴,而是贫瘠土壤里挣扎着捧出的一碗纯粹。那雪地上的一餐,没有鱼肉添香,却以极致的素白,在生命里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它提醒我,人世的温饱之上,另有一种饱足,来自对微末之物的郑重吞咽,来自寒冷中对一星灶火的共同守护,来自知晓纵然是无人理会的篾条,亦能在阿爷手中驯顺弯折,化为盛载光阴的器物。
这温饱,关乎肠胃,更关乎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