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这生灵,天生便似带着一种奇异的魅惑,缠绕于人心头,叫人既怕又惊,又忍不住想看。炎夏酷暑,我每每想到《白蛇传》里的白娘子,便觉心头一颤:那温婉女子,偏偏喝了雄黄酒显出原形,惊骇之下,竟令许仙当场吓死。人间恩情,竟如此禁不起异类之真容的冲撞,真如一把刀,捅穿了人蛇间那层薄薄帷幕,揭出里面惊惧与迷恋的共生纠缠——西方《圣经》里那蛇呢,诱亚当夏娃食了智慧果,从此人便有了羞耻与忧患,蛇竟成了开启人之神智的启蒙者。
蛇,在传说中,总被赋予神秘力量。我幼时曾遇见过一位捕蛇老者,他在夏日雷雨将来时,时常蹲伏在田埂边凝望。据他讲,蛇是神物,又似通晓天地讯息,每每预感暴雨将至,便先行游走避祸。老人常言:“蛇有灵气,轻易莫招惹,它们记仇,也懂报恩。”他语气笃定,皱纹深处嵌满虔信,仿佛那不是蛇,而是藏于草莽的司雨小神。然而他口中的“灵气”,到了人烟处,却每每成了药铺抽屉里蜷缩风干的“地龙”、“乌梢”……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蛇蜕被称作“龙衣”,称其能祛风定惊;蛇胆更被视作清热明目的良药。如此说来,蛇竟又是以骨血肉身,默默滋养着人身。
我也曾于山间小路上,亲见过蛇的踪迹。那日暑气蒸腾,太阳灼热异常,蛇便蜿蜒于竹林边缘阴凉之地,缓缓而行。蛇身移动,宛若一匹滑落的丝绸,没有声息,却透出无可言喻的柔韧与警觉。它昂首,蛇信轻吐,在空气里无声地试探,仿佛无声的言语。我屏息凝立,不敢稍动。那蛇也不慌不忙,静定地向前滑行,眼睛晶亮幽邃,像是黑夜里闪烁的星辰,它无悲无喜地瞥我一眼,便又淡然滑入更深的草丛里去了。蛇行之处,留下蜿蜒痕迹,像是大地皮肤上一条神秘的符咒,无声诉说一种古老而自然的生命律动。
人惧蛇,惧其冰冷与无声的迅疾;人亦用蛇,将其毒液炼成救命的血清,把蜕皮视作祛病的良药。此般恐惧与实用,像是一枚钱币的两面,在人心幽深之处翻转不休。人类文明,说到底,也如蛇一般,一面在畏惧中摸索前行,一面又不断蜕去旧皮囊,以图新生。
这纠缠不清的敬畏,却终归是人与万物间一种原始的连接。我后来总忆起那条林间偶遇的蛇,它从容滑过草木的间隙,留下一道弯曲的刻痕,如一道永久的谜题。那谜题令我沉思:我们是否如蛇,背负着蜕去的层层旧皮前行?——那皮囊里裹着恐惧,裹着依赖,裹着源于洪荒的共生记忆。蛇影游弋于我们文化的血管深处,它不仅是林草间的生灵,更是我们意识深处无声蜿蜒的幽径:它那没有表情的目光里,映照出人类对异类既依附又排斥的永恒困境。
月凉如水之夜,我偶尔仿佛仍能看见一条蛇,在月光下从容滑行,蛇影蜿蜒于大地之上,如同永恒的无字碑文。那行迹既非恩赐,也非诅咒,它只是大地上一种无声的存在,昭示着万类同游于这苍茫宇宙之中——人俯察其迹,既因恐惧而退避,亦因好奇而敬畏,其中所缠裹的,恰是人对自然之力无可言喻的谦卑与依存。
蛇迹蜿蜒,终归消隐于苍茫;而人心中蛇的形影,却如蜕下的旧衣,层层累积——既是我们背负的古老恐惧,亦是我们不得不藉此丈量自身与万物的唯一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