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线初收,我前往令人迷醉的大幕山看云海。
立于牛皮岭山巅巨石之上,我终于得见云海之貌。云海弥漫,静得犹如一片巨大无边的琉璃镜面。它亦像一湖倒悬的雪山,晶莹剔透,仿佛刚刚凝就未及融化的玉液琼浆。远处峰峦的尖顶,宛如沉浮于这静谧白海之上的岛屿,只留下黑色的轮廓影影绰绰,如墨痕轻点于白色宣纸之上。云海表面平滑如镜,纹丝不动,仿佛时间也沉入了永恒静止的深眠里。我的目光,只能从山巅的松枝间隙中捕捉些微变化,才确信那云雾并非凝固。云气细微无声地漫过松枝,轻轻抚过叶尖,柔柔地掠过山石,如悄无声息地织就一匹流动的素白丝绸。置身于此,我的心也澄明如洗,仿佛灵魂被这无边无际的白色温柔地淘洗过一番。山风轻拂,只余下悠悠天籁,这纯净之域仿佛涤尽了世间一切尘埃与喧嚣。王维那“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从容,此刻竟如此真切地与我相遇了——人立于天地间,亦不过是渺渺云海中一粒微尘罢了。
正当我沉浸于静穆中时,山风忽然转势,冰冷如浸入冰水般吹得我浑身一凛。紧接着,脚下岩石竟微微震颤起来,仿佛大地深处有不安分的脉搏在跳动。我惊惶抬头,但见刚才那一片平和静谧的云海,竟陡然间苏醒,如同挣脱了无形锁链的巨兽。云海开始翻涌,由远处奔袭而来,似数万匹挣脱缰绳的天马自九霄直坠,裹挟着雷霆之势呼啸着滚滚扑向眼前的山峰。那云涛汹涌澎湃,如溃堤的天河,如崩塌的雪山,激荡撞击着山岩,撞出漫天碎琼乱玉,又似两条扭斗翻滚的玉龙,彼此撕咬、纠缠、腾跃,搅得天地混沌一片。山风与云涛合奏出宏大的声响,如十万面战鼓同时擂动,震得岩壁簌簌发抖,连脚下的山体似乎也发出了低沉而恐惧的呻吟。苏轼笔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烈,此刻竟在云端之上以更加磅礴之姿重现。云海奔涌不息,瞬间吞没了眼前的一切峰峦、树木与岩石,我亦被这翻腾的白色巨浪完全吞没其中。
云气如湿漉漉的鞭子抽打着脸颊,我惊异而茫然地立于云涛深处。刹那间,心头的惶恐却悄然隐退,一种奇异而难以言传的澄明浮上心头。我仿佛如云,云亦如我,彼此融合,难分彼此;我既在云中行走,云亦在我心中流淌。那奔腾的云雾,仿佛载着灵魂自由翱翔,消弭了自我与天地间曾经顽固存在的界限。云涛的激荡之中,我仿佛听见了山岳深沉的心跳与天穹宏阔的呼吸——原来万物皆通灵,皆在这云海之上或之下,同享着宇宙生命之律动。
云海终于缓缓退去,如大戏落幕,渐渐消隐于远方,山峦重新显露出湿漉漉的轮廓。我衣襟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它们密密地排布着,仿佛是云雾临别之际赠予我的水晶璎珞。恍然之间,我竟不知自己刚刚是伫立于山巅看云,还是早已化为云海一片,在天地间恣意奔流?
云海有静美,有奔涌,而我们不也恰如这云么?静时如洱海般澄澈明净,动时则若钱塘怒潮般奋跃激扬。云海浩浩荡荡,终归是天地间的一场大梦;而我们行于这大梦之中,若能如同云海一般——静时懂得涵养,动时敢于奔腾,如云般既拥静美亦具奔涌,那么纵然渺小,亦能在这永恒的奔流中活出生命该有的壮阔。
生命原如云,静时明澈如镜,动时汹涌若潮;在静默中积存力量,在奔涌中释放灵魂——如此,方能在浩荡天地间刻下我们虽微渺却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