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时节,鄂东南地方天气渐渐酷热难熬,天空高悬着白亮亮的光,闷热而干燥。就在这暑气蒸腾的时节,那些已经订过亲的年轻男子便需预备起给未婚妻的新衣、鹅毛扇,以及送予未婚妻亲房叔侄的包子。在那粮食珍贵、肚腹常空的岁月里,这一份份沉甸甸的礼物,竟如夏日里悄然吹过的一丝凉风,暗藏了人间难以言说的珍贵情意。
我们村的徐学农便是这样一个青年。他未婚妻住在邻村,端午未至,他便早早忙碌了起来。先是去镇上扯布,他手抚着每匹布,眼睛仔细端详着,挑来拣去,最终选定了月白色细棉布。回来之后,他恭恭敬敬捧到母亲面前,请母亲替他裁剪。徐学农母亲取出针线提篮,戴上老花镜,指头捏着布角,在窗下比量着尺寸,眼神专注,生怕针脚有丝毫偏差。
选扇子更需用心。鹅毛扇须得选那鹅翎齐整、毛色纯净的。徐学农拿着扇子,在亮处反复端详,扇面展开,鹅毛在阳光下泛出幽幽蓝绿光泽,边缘整齐得如刀裁过,扇骨也打磨得光滑无比。他摇动起来,扇子带起一阵微风流萤,拂过面颊,令人顿生凉意。这扇子摇起来,风便如水流淌,扇面上光泽闪动,仿佛是把整个夏日里的清凉都握于手中了。
但最费心思的,还是那几担箩包子。那时白面精贵,肉亦稀少,徐学农特意向队长请了假,又用家里积攒的鸡蛋换来白面和肉。他母亲揉面,他则调红糖馅、烧火。灶火熊熊,蒸笼上白雾缭绕,灶膛里的火映得他脸膛通红,汗水在他额上滚落,他抬起胳膊擦一下,便又埋下头去添柴。笼盖掀开时,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一百多个包子粉白如雪,整整齐齐卧在蒸笼里,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和肉香。然后徐学农和他母亲一起在包子上小心翼翼地点上红点。这包子,正是那个贫乏年代里无声的体恤与敬重,饱含心意,胜似千言万语。
端午前一日,徐学农和他兄弟挑着箩筐出门了。他担子一头是给未婚妻的衣物与扇子,另一头便是那蒸得蓬松的包子。他俩走过田埂,穿过村巷,箩筐里包子香味悠悠散逸出来,引得路上行人侧目而望。到了未婚妻家中,未婚妻羞怯地接过新衣与扇子,轻轻展开新衣在身上比量着,脸上浮起微红,又拿起扇子摇动起来,扇底清风拂过脸颊,她那笑意便如湖面涟漪般荡漾开来。窗外阳光正好,穿窗而入,在她身上投下菱形光斑,又映照着她手中摇动的扇子,扇上鹅毛随之轻颤,仿佛也在呼应着这份欣喜。
徐学农又转向叔伯兄弟们,郑重递上箩筐里的包子。孩子们早已围拢过来,眼睛亮亮地紧盯着箩筐里的包子,小嘴微微张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年长的叔伯接过包子,手微微颤抖,反复端详着这雪白暄软的礼物,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声音有些哽咽:“这……这真是好东西啊。”几个孩子早已迫不及待地围拢上来,小手伸着,眼神里全是热切的期待。一位老叔公颤巍巍接过包子,细细端详着,许久舍不得下口;而孩子们则如小燕儿一般,雀跃着围在箩筐旁,小手拿着包子,小口小口地咬下去,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喜悦。
多年之后,我偶然遇见徐学农夫妻,她已白发苍苍。老人搬出当年那把鹅毛扇,扇面颜色虽已泛黄,羽毛却依旧整齐干净。她轻轻摇着,扇子带起微弱的风,拂过她饱经风霜的脸庞,仿佛岁月深处缓缓吹来的旧时微风。她笑着说:“扇子还在呢,扇起来风还是凉快。”扇子轻轻摇动,拂过岁月皱纹密布的脸颊,摇动之间,那扇骨上凝结的汗渍仿佛依然在无声诉说。
在贫瘠的岁月里,所有珍贵的物品都如珠玉一般,因为稀少而珍贵,因为难得而更显情重。鄂东南端午前的这一份份礼物,如同饱经风霜的朴素诗行——新衣遮护着身体,鹅毛扇摇动着清凉,包子则慰藉了辘辘饥肠。在物质贫瘠的深处,人心却并不荒凉,人们将微薄所有浓缩成最郑重的礼节,这些礼物便成了那个时代里最温存的信物,将人间情意包裹得如此沉甸甸。
那扇子摇动起来,扇出的风穿越了无数个酷暑,直到今天依然清凉;礼物虽微,然其中蕴含的深情厚意,却足以抵御岁月寒凉,于无声处滋养着人心深处久远的春天——原来在匮乏的土地上,人情的种子反而能开出格外丰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