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启兴的头像

周启兴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29
分享

山外之天

我的故乡卧在群山腹地,峰峦叠嶂如屏障耸立。童年的我每每仰头,只见高天低垂,仿佛就搭在最近那座山的山尖上。小小的心里便生了固执的念头:只要爬上那山顶,伸手便能抚摸到那片湛蓝的绸缎。这念头如草籽深埋于土,暗暗生长,终于牵拽着我的脚步,引我向高处攀援。

十岁那年,阿母携我往舅舅家去。鸡口山,是去舅舅家的必经之路。鸡口山巍巍然高出众峰,山尖如削,直刺青空。我心下雀跃,以为此番必可亲手触到天了。翌日晨光熹微,阿母领我走过一垄田畈,从阮家墩开始登山。山路崎岖,石阶如嶙峋的齿,咬噬着脚底。我奋力向上,汗如雨下,心擂如鼓。待双足终于踏定峰顶,我急切地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向上探去——那天穹却似一块被无形之手猛然抽高的幕布,竟稳稳悬于更远更高的一座山巅之上,平静而遥远地俯视着我,如观一粒微尘。

走下鸡口山,乘船渡富水湖。湖水浩渺,烟波横陈,远山如黛,皆倒映其中。湖面如一张巨大的宣纸,天空与峰峦都成了纸上晕染开的水墨。我们乘一叶小舟破浪而行。舟行水上,如行走于一片浮动的天空;而头顶的真天,依旧悬在彼岸群峰之上,如一个巨大而不可触及的承诺。登岸后,我固执地朝着那画框般框住天际线的山顶奔去。脚下翻过一山,迎面又是一峰,山峦如巨兽盘踞,脊背起伏;而天幕,永远挂在更远处那山的最高处,以不变的姿态,向我的追逐轻轻退避。

再后来,我背着行囊赴武汉求学。汽车向北疾驰,穿行于大幕山的腹地。山势绵延,峰回路转,如同在巨兽的肋骨间穿行。当车过横沟桥镇,眼前骤然一片豁朗——山峦如潮水般轰然退去,大地坦荡铺陈,一马平川,无遮无拦。那瞬间,我仿佛一只骤然破茧而出的幼蛾,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个未曾想象的世界:天地原来可以这般坦荡,如母亲慷慨摊开的温厚掌心。车轮在无垠的绿野上平稳滑行,我凝视窗外,心亦如这平原般空阔茫然,无依无着,却又被一种广袤的寂静充满。

抵至武汉,方知天地之浩渺。长江以其莽苍之力横贯城池,浊浪排空,惊涛如鼓,日夜不息地拍打堤岸。立于江畔,看对岸楼宇如豆,江轮似蚁,却执着地在苍茫水天间往来穿梭。浩荡江风扑面而来,拂去我一身山间的尘埃,也吹散了那个盘踞心底的执念——原来群山之外,大地竟能如此平展如砥;原来青天之下,更有此奔涌不息的血脉在日夜歌唱。

这江水,以它万古奔流的膂力,冲垮了我心中那堵垒砌了十七年的、名为“故乡”的山墙。

某日整理旧物,箱底滑落出一双布鞋。鞋面蒙尘,磨损的鞋底沟壑里,还顽固地嵌着故乡山野间的赭红泥屑。指腹拂过那坚硬如铁的泥块,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眼前霎时水波晃动,仿佛又置身于富水湖的船头。水波潋滟,倒影中的山峦与天空在脚下轻轻摇晃。那时我奋力追逐远方山顶的天幕,如同追捕一只永不肯栖落的青鸟。如今在江城,长江的涛声日夜轰鸣,它奔涌的浪花拍打堤岸,也仿佛正淘洗着我鞋底那点故山的印记,淘洗着心灵深处那方被山岭规训过的天空。

原来故乡的山,不过是大地的砚台,聚拢了浓稠的墨色;而平原,才是大地铺开的素白宣纸;至于长江,则是天地间一道饱蘸深情的墨痕,淋漓挥洒,宣告着尺度的无限。童年那座曾以为能触摸苍穹的山顶,终于幻化成地平线尽头一抹永恒的淡蓝。人的脚步注定要踏碎无数近在咫尺的幻象,方能领悟天高地迥——它们原来并非悬于某处,而是弥漫于我们不断奔走的每一步呼吸之间。

当鞋底最后一点故乡的红泥被江水温柔涤尽,心内反而一片澄明:那曾引我跋涉的远方之天,并非逃遁;它终于舒展成我此刻呼吸的整片大气,托举着渺小的身躯,也托举着无垠的瞩望。行囊里带出的山泥,终将消融于异乡的水岸,而故山的轮廓,却在大江的涛声里愈发清晰起来,它沉潜为生命河床深处永恒的底色,提醒着出发的方向。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