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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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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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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泽深处的蜃楼

外甥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裹着大漠风沙的粗粝与灼热:“舅,我和朋友合伙在艾丁湖已开发一个旅游项目——海底古村,请您过来玩玩!” 这声呼唤像一把滚烫的沙砾,猝然掷入我沉寂的心湖。然而腰间那根盘踞的骨刺,恰在此时苏醒,冰冷而精准地刺穿了我起身的念头。我颓然倒回枕上,只余一声叹息在空寂的房间里撞壁回旋。肉身如被无形之锁牢牢缚于床榻,魂魄却已挣开这具朽败的躯壳,乘着西北干燥的风,掠过千山万壑,一头扎进了吐鲁番盆地那令人窒息的酷热与艾丁湖底那片沉寂千年的废墟。

我的神思,如同一粒被风暴卷起的微尘,终于落定在这片彻底干涸的巨大湖盆中央。目光所及,是铺向天际的龟裂盐壳。大地被烈日与时间联手榨干了最后一滴水分,爆裂开无数深褐色的伤口,纵横交错,如同天神遗落在大地上的破碎陶网,每一道裂口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永恒的干渴。风是此地唯一的主宰,它裹挟着滚烫的细沙,在龟裂的盐碱地上尖啸、奔突,发出砂纸摩擦骨头般的嘶鸣。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亮得发白,热力如无形的针芒,穿透稀薄的空气,刺得神思之躯也隐隐作痛。赤足踏在滚烫的盐壳上,每一步都伴随着细微却惊心的碎裂声,仿佛踩碎了凝固的时间本身。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枯寂与灼烧中,古村的废墟倔强地刺破盐壳,袒露着它风干的骸骨。这便是外甥口中“海底”的奇景——一座被时光和干涸的湖水共同封存的千年村落。

村落布局依稀可辨,一条被风沙半掩的主街,如干涸的河床,蜿蜒穿过残垣断壁。两侧是黄土夯筑的房屋基址,墙体大多倾颓过半,留下犬牙交错的断口,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然而有几段厚实的山墙,虽经千年风沙的利刃反复切割,却依旧以倾斜的姿态死死楔入大地,那不屈的轮廓直指苍穹,沉默地对抗着遗忘。倒塌的土墙下,粗大的胡杨木梁柱半露,早已朽坏如疏松的骨殖,与同样枯槁的红柳枝编成的屋顶残骸纠缠在一起。一处相对完好的屋角下,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陶器碎片,最大的一个陶瓮,瓮腹破裂,瓮口却奇迹般保存完整,像一个凝固的、无声呐喊的黑洞。旁边竟还斜躺着一块粗糙的石磨盘,磨心深陷,边缘被无数双勤劳的手掌摩挲得异常光滑,仿佛还残留着谷物与汗水的微温。我意念的手指隔空抚过石磨的纹理,那冰冷的触感里,竟奇异地渗出一种坚韧的生命余温,微弱却执拗,如同沙漠深处一株骆驼刺的根系。

我的神思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至村落中心一处较为开阔的所在。地面用稍小的卵石仔细铺砌过,虽被厚厚的盐碱覆盖,仍能看出其规整。这里显然曾是一个聚集的场所。最引人注目的,是场地中央一座用巨大石块垒砌的方形石台,石台一角,赫然矗立着一根近人高的石柱。石柱顶端已被风沙磨平,但柱身却清晰地雕刻着一圈圈螺旋上升的粗犷纹路,纹路中央,一个象征太阳的、放射光芒的圆形图腾清晰可辨!图腾线条深沉,带着某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庄严力量。这石柱,这图腾,无声地宣告着这里曾是村民祭祀天地、膜拜日月的中心。石柱脚下,散落着一些异常洁白的动物骨骼碎片,显然是经过精心拣选的牺牲。风掠过石柱顶端,发出呜咽般的哨音,仿佛远古的祷祝穿越时空,依旧在这片废墟上空盘旋不散。

循着意念,我“走”向村落边缘地势略低处。这里,一道用石板精心砌成的浅显沟渠痕迹显露出来,它巧妙地连接着几处较大的宅院基址,最终隐没在村外龟裂的盐壳之下。这必是古人智慧的明证——坎儿井的地下暗渠系统延伸到村落内部的分支,是维系整个村落生命线的血脉。沟渠底部,积淀着一层厚厚的、灰黑色的淤泥,那是水流彻底消失前最后的挣扎与沉积。淤泥中,竟半埋着一个细颈陶壶!壶口被某种坚韧的皮子紧紧塞住,虽历经千年,那皮子早已硬化如石,却仍死死封着壶口,仿佛里面还封存着未曾启封的岁月之酿,或是某个未能传递的秘密。这未开封的陶壶,成了时间在此处打下的一个神秘绳结。

忽然,一阵更猛烈的热风打着旋儿卷过废墟。它穿过一扇仅剩门框的空洞,门框上朽坏的木质门枢竟然发出一声悠长、喑哑的“吱——呀——”,如同一声迟暮的叹息,又似一扇沉重的门扉在深夜里被无形之手缓缓推开。这声音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令人毛骨悚然。风在残垣断壁间流窜,卷起细微的沙尘,发出忽高忽低、如泣如诉的呜鸣。这呜鸣声,恍然间竟幻化出模糊的市声:孩童隐约的嬉闹,妇人汲水时陶罐的轻碰,男人劳作归来的沉重脚步,甚至夹杂着几声悠远的驼铃……这废墟之风,竟成了千年古村魂魄的低语机括,在特定的时刻,重新播放那早已消逝的喧嚣。风声呜咽,是废墟在言说,是大地在播放它录制的古老唱片。

正当我沉浸在这风语幻听之中,一点微小的动静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只灰褐色的小沙蜥,从那个破陶瓮的阴影里倏地窜出,细长的尾巴在滚烫的盐壳上留下一串轻浅而迅疾的足迹,眨眼间便消失在一堵断墙的缝隙里。这小小的生灵,是废墟此刻唯一的、活生生的主人。它的出现,像一枚烧红的针,瞬间刺破了时光的隔膜。我骤然看见——就在那沙蜥消失的断墙之后,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个汲水女子的身影!她穿着粗麻的衣裙,身影在蒸腾的地气中微微晃动,不甚真切。她俯身,似乎正将一个陶罐伸向那早已干涸的沟渠…… 幻影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轻烟般消散在炽热的阳光里。这惊鸿一瞥,是时间的罅隙,还是废墟不甘的显灵?那陶罐伸向虚无的姿态,与我此刻被病痛禁锢的渴望,竟在时空中形成了某种绝望的呼应。

神思的翅膀被这强烈的景象灼伤,腰间那熟悉的、沉重的剧痛骤然化为一只冰冷的铁爪,将我狠狠从这片滚烫的废墟幻境中拖拽回来!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扯动着疼痛的腰肢。窗外,依旧是熟悉的晨光,鸟鸣依旧清脆。唯有床头柜上半杯清水,在晨光中反射着微光。我艰难地伸出手,指尖触及冰冷的玻璃杯壁,端起,啜饮一口。清水滑过干渴的喉咙,舌尖却分明捕捉到一丝奇异的、挥之不去的咸涩!这滋味顽固地盘踞在味蕾之上。我怔忡地望着杯中水,一时恍惚,不知这咸涩是神游万里后魂魄带回的艾丁湖千年盐晶的滋味,还是我心底那片无法抵达的风景,终于蒸腾凝结,化作了无声的泪滴,悄然落入杯中,又被我默默饮下。

身依旧困锁,痛楚如影随形。然而艾丁湖底那片袒露的废墟,已如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镌刻在神游归来的魂魄之上。那风蚀的断壁,是时间冷酷的刻刀;那未启的陶壶,是岁月沉默的封印;那风中的呜咽与惊鸿一瞥的幻影,是生命存在过又消逝的永恒回声。

我虽未亲履那片盐泽,但灵魂已在那龟裂的湖床上行走过,在那黄土的废墟间穿行过,饮下了那混合着历史尘埃、生命余烬与永恒干渴的咸水。腰脊间尖锐的疼痛,并未因此消减半分,但它似乎被浸泡在了这片更为浩瀚的咸涩之中,成为这咸涩的一部分,成为我与那片消逝古村之间,一道隐秘而疼痛的连结。

这疼痛的躯体,仿佛成了一个奇异的容器。里面盛着的,不再仅仅是病苦的呻吟,更有那盐壳之下倔强的断壁,石柱上永恒的太阳图腾,风中回荡的古老市声,以及沙蜥掠过滚烫大地时,那转瞬即逝的、惊心动魄的生命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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