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雨似顽童,既无预告,也无征兆,忽然间便下起来了。雨丝先是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顷刻间便织成密密实实的一片帘幕,笼罩了眼前天地,也模糊了远方。雨点打在瓦当之上,发出“叮咚”的脆响,犹如银簪子碎了一地;雨水顺着屋檐流泻下来,又连成晶莹透亮的丝线,竟将天空与大地串了起来。
城市里,伞花便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开放,街道上瞬时成了一片伞的森林。伞下的人们低头匆匆而过,彼此之间隔绝着雨帘,又隔绝着各自的心思。而雨却毫不在意,只管潇潇洒洒地落着,更显出几分自在与洒脱。雨点噼里啪啦敲打伞面的声音,与踏过积水时“噗嗤”作响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汇成一首杂乱却生动的雨中行进曲。
更有趣的是,雨并非均匀地覆盖一切。往往巷子南头暴雨如注,白茫茫一片水雾,北头却有人家悠闲地坐在门前,摇着蒲扇,沐浴着阳光。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这雨竟也懂得划分疆域,不肯轻易越界一步。雨与晴在此刻便如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却又奇妙地并肩而处。我曾在街心伫立,感受一步之外阳光灼热,一步之内雨丝清凉,仿佛赤脚踏着阴阳两界的琴键,每一步都踩出迥异命运的音符。
雨之去留,更是任性而不可捉摸。方才还乌云压城,雨脚如麻,倏忽之间却又云开雨歇,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天地。雨滴挂在晾衣绳上,晶莹剔透,宛如断了线的珍珠,偶尔一滴坠落,摔碎在石板之上,只留下一点小小的水痕。而屋檐之上残留的水珠,也滴滴答答地落着,仿佛在演奏一曲余韵悠长的终章。这雨声,仿佛是时光在瓦片上轻叩,又似老天爷指缝间漏下的断续音节——它说停就停,把未尽的歌谣,只留给风去续写。
天公也爱开顽皮的玩笑,时而细雨濛濛,时而大雨滂沱,时而索性收起雨幕,从云隙里透出几缕阳光,又在人毫无防备之际,猛地泼洒下来。有时前脚刚踏出屋檐,雨点便骤然而至,又急又密,仿佛天公在云端,专门朝着不备的行人倾倒下来。雨落得随心所欲,行人也只得随遇而安,甚至无可嗔怪。
雨霁之后,阳光重新洒落,水洼里便映出一片片明亮的天空,如散落于地的镜子。行人纷纷避开水洼而行,唯恐沾湿了鞋袜;然而孩童却偏偏专拣水洼踩踏,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芒,映衬着他们纯真无邪的笑脸。水洼照见了行人紧蹙的眉峰,又映出孩子无羁的脚尖——一面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陷阱,一面是主动跳入的乐园;雨后的镜子呵,既映照世故的谨慎,也收留天真的勇敢。
水洼旁边,青苔却悄然滋长蔓延开来,从石阶的缝隙间,一直爬到墙脚,甚至沿着墙根向上攀援。那一片片湿润的深绿,在雨后更显生机勃勃,宛如雨水点染出的生命之痕。青苔是雨最沉默的抒情诗,从石阶缝隙一路写到斑驳墙根,它不声不响地漫漶,执拗地以柔软绿意,绣出了潮湿季节的徽章。
梅雨时节,雨下得无拘无束,说停便停,说走即走,没有丝毫的顾虑与踌躇。它从不遵从人间制定的秩序,更不管天气预报的所谓“权威”。它既不在乎天气预报的权威,也睥睨人间秩序的自缚之茧,只依循自己内在的韵律与节奏,在天地之间自由来去。
每至此时,我总不由得想起自己日复一日被钟表所切割的生活轨迹,被规矩所束缚的言行举止。我们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的木偶,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不敢有丝毫的偏离。而梅雨却如同一个自由的精灵,在天地间任意挥洒着自己的性情,不受任何拘束,也无须向任何人解释。它不为讨人欢喜,也不惧招人厌烦,只是自由自在地存在着,挥洒着。我们日日被钟表切割,被规矩捆缚,而它却如天外精灵,任性挥洒性情,不为讨喜,不惧招厌——生命原初的野性,岂非正该如此在淋漓中显露真颜?
“道是无晴却有晴”,这句诗道尽了梅雨时节天气的无常与微妙。晴与雨,本非截然对立;在梅雨的天地里,它们常常相互渗透,彼此交融。有时你以为无晴,实则晴光正在云层之后酝酿;有时你以为晴朗,雨水却已在你不经意间悄然降临。雨丝与阳光,恰似生命暗夜与曦光的缠绵;我们以为无晴处,却常伏着光明的根芽;当人们指认晴朗时,雨滴已在云后秘密集结——所谓“道是无晴却有晴”,说的岂止是天气?那正是穿透了人间多少悲欢迷障后,睁开的一双慧眼所见。
预报终归沦为现代圣经,而梅雨却以它的“不讲理”,赦免了我们被规训过甚的灵魂——雨水的逻辑从来是:自由者不解释,洒落处皆恩典。
梅雨下得自在,停得也潇洒,它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挥洒着自己的性情,不受任何拘束。它的自由,源自于对生命本真的坚守,对自然规律的遵从。而我们人类,却常常在社会的规训与生活的重压下,迷失了自我,忘却了生命的本真。梅雨时节,何妨学一学这雨的洒脱与自由,在规矩的缝隙里,寻得一方自在的天地?当雨水在我们头顶恣意挥毫时,何妨仰起脸来——承接那超越人间章程的甘霖,它提醒被岁月磨钝的心:生命本该有任性飞扬的刹那,如雨纵身一跃那样,不求目的,只图淋漓痛快。
梅雨下得任性,停得随性,在时空的交错中,挥洒出一幅幅变幻莫测的画卷。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天地间尽情地舞蹈。而我们,又何尝不能在规矩的缝隙里,寻得一方自在的天地,活出生命的洒脱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