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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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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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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街的“绝”

记忆里,那些老妇骂人的声音,曾如蜿蜒不绝的河流,喧哗着穿流过我们窄窄的小巷。每逢骂声起时,整条小巷便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紧,只余下这滔滔不绝的声响,如鼓点般敲打于每个人心上。

我们小巷尽头,张二娘骂人的本事是顶尖儿的。她骂人时,不像文人写文章时需打腹稿,更不消纸笔,只凭胸中一股气,便如竹筒倒豆子,句句珠玑,字字利落。那声音高低起伏,长短句错落有致,时而如急促的鼓点,时而又似奔泻的溪水,句尾总是押着韵,仿佛随口吟咏着一篇民间生成的赋体文章。村里老小初听时,常聚拢过来,如看一出奇特的戏剧,窃窃私语间,也暗赞其流畅自如的辞章口才。她口中滚出的词句,竟是那样畅快淋漓,如散珠落玉盘,又似急雨敲打芭蕉,那连续不断的节奏,竟自成一种原始朴拙的韵律——那不仅只是骂,竟也真成了村里深处一种特有的腔调了。

然而细品这韵文,却如裹着蜜糖的砒霜,字字句句淬着伤人的毒汁。她骂得兴起时,句句押韵的诅咒便似滚烫的钢针,刺进听者耳膜深处。那本是语言天赋的珠玉,竟成了伤人利器的点缀,只图口舌之快,不顾他人心碎。

骂至激烈处,张二娘便愈发显出威风凛凛的气魄来。她先是叉腰跺脚,唾星四溅,随即索性返身回家,左手托着块沉甸甸的榆木砧板,右手拿着一把卷了刃的朴刀,再返身立于巷子中央。她一边高声骂着,一边便挥刀用力剁在砧板上,每骂一句,“砰”地一声钝响便随之而起,那刀声砧声俨然成了她怒骂的标点。她咬牙切齿,切齿之声清晰可闻,每一句都似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裹挟着刀剁砧板的回响,直震得人耳鼓嗡嗡。这架势,竟如远古部落中执戈起舞的巫祝,欲以咒言咒语祛除人间不祥;又如同一位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的斗士,正拼尽全身气力,在街巷的尘嚣里迎战她所愤恨的命运。

可这威风之下,何尝不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野蛮?她手中那卷刃的朴刀,在砧板上剁出的每一道刻痕,仿佛都刻进邻里心头。这“威风”,不过是以恫吓为乐,以他人的瑟缩为荣罢了。那刀声砧声,震动的岂是砧板,分明是众人不安的神经,搅扰得四邻惶惶,空气亦弥漫着不安的硝烟。

最令人惊惧的,则是她骂词中奔涌而出的恶毒咒骂与刻薄诅咒。寻常人羞于启齿的污言秽语,在她那里竟如数家珍,排比而出;那些戳心戳肺的诅咒,更是如寒冰利刃般直刺人心。她骂得兴起,连对方祖宗八代亦无法幸免,甚至对方尚在襁褓中的娃娃也受其诅咒。那些话语的污浊,如积年的淤泥翻搅出来,足以使人血脉贲张,掩耳疾走。可仔细听去,这污言秽语之海深处,却分明汹涌着妇人一生中郁结的委屈、受尽的欺侮,那些未出口的悲苦被生活熬煮成了语言的黑渣——那骂声里迸溅的,实是浸透苦汁的黄连渣滓,又岂止是脏污的字句那么简单?

那些污言秽语,伤人伤己,甚至祸及无辜,终归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愚昧罢了。这语言的毒焰,灼伤了听者,也熏黑了自己在世间的位置——当污言秽语成了唯一表达,人心便也如那砧板,被剁得千疮百孔,再难复原。

后来日子渐长,张二娘也渐渐老了,骂声便如深秋蝉鸣般日渐稀少。偶然间再起争执,她也只立在自家门楣里,声音沙哑,断断续续,像破旧风箱艰难拉扯出的残响,再不复当年一气呵成、气贯长虹的声势了。

如今,我们村里把旧而矮的土坯房翻新成楼房。住在干净的楼房里,邻里之间偶有摩擦,也多是低声议论。偶尔有冲突爆发,双方也只是压着嗓子争辩几句,便各自退避了。再无人托砧板拿朴刀,更不见谁再拉开嗓子骂上一整天。人们仿佛皆默契地归顺于一种的文明——谦让、和谐。连争执,也成了墙内嗡嗡、转瞬即逝的微弱杂音。

然而这份安静,并非全然的冷漠。如今若真有龃龉,人们更倾向于寻求村民委员会调解,或者心平气和坐下来商量解决之道。昔日那裹挟着诅咒、辱骂与刀光剑影的“威风”,在今日看来,无异于一场惊心动魄的野蛮表演。邻里间,少了语言暴力的硝烟,多了彼此尊重的分寸——巷头巷里相遇时的点头微笑……这些微小的光点,替代了砧板上惊心动魄的刀痕,织就了更体面、更可亲的人间经纬。文明不是冷漠的沉默,它恰是懂得在矛盾面前收敛戾气,以对话与规则寻求共识的智慧与勇气。

我每每忆起张二娘砧板上的朴刀寒光与声声钝响,那番场面,在今日文明的静水之下,已恍若隔世。市井骂街的绝技,确乎是绝迹了——那曾喧嚣于小巷的生命力,竟也如老戏台般拆净了木板,只留下空茫的寂静。

如今那刀声砧板声,终归喑哑了,可那喧闹的沉寂里,分明有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在悄悄下沉。骂声的荒腔走板,是市井生命在受挤压后喷溅出的语言血沫;那些粗野的韵律与动作,原是命运重压下最本能的呼救姿态。当最后一位民间“骂赋家”收刀入鞘,她手中那把卷刃的朴刀,竟成了为一种不屈的表达方式举行的小型殉葬——连同那整条小巷的魂魄,一并被钉进了彬彬有礼的文明棺椁。

巷子深处最后的锣鼓点歇了,四六体韵文成了绝唱——从此市井之海再无骇浪,徒留一片温顺的波光粼粼。然而这温顺之下,那曾以骂声对抗世界的激烈灵魂,究竟是否真寻得了安放之所?倒也无从知晓了。

只是偶尔路过老巷,见石缝里悄然爬满青苔,方知时光终究会覆盖所有喧嚣的印记,无论那印记曾是锋利的刀痕,还是泼辣的咒骂。那些被时光抚平的青苔底下,有被文明荡涤的粗粝,也有被理性湮没的呐喊——而我们今日得以在宁静中生活的福分,或许正源于对那原始喧嚣的某种告别。文明之河奔流向前,纵然卷走了一些泥沙俱下的野性浪花,却终究铺开了更为开阔、澄澈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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