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村庄里弥漫着一种久远的气息。每每暑气蒸腾,青石板便被月光浸润得清亮如水,巷头巷尾中几块空旷处,便总有人抢着铺开一张张竹床。竹床轻轻晃动,吱呀吱呀地应和着夏虫的鸣叫。我们这些孩子,赤条条仰面躺着,双眼凝望着天空——墨蓝的天幕上,繁星如细沙般铺撒开来,每一颗星星都亮闪闪的,仿佛离我们极近,踮起脚尖便能够摘取下来似的。
大人们则坐在石墩上,摇着蒲扇,谈天说地。他们口中流淌出的老故事,无非是些神怪传说或前朝往事,早已听烂了。然而,我们依旧愿意听,在那些重复的言语里,似乎能触摸到一股温热的暖流。故事讲到惊险处,树影婆娑摇动,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我心中陡然一紧,慌忙蜷缩起身子,紧贴住阿母身边。阿母便轻轻拍着我,带着体温的手掌抚平了我心头的悸动。在那些故事里,有比鬼怪更让我安心的东西,那是人与人之间无声的依靠,是众人同处一室所升腾起的暖意,弥散在虫声与星辉之中,守护着我们小小的安宁。
隆冬时节,村中的夜晚便沉入另一番景象。寒风凛冽如刀,吹刮着窗棂。这时,村人们便纷纷聚拢到某个宽敞人家的厨舍里。厨舍的角落处——火炉,燃起一堆火,柴火噼啪作响,火舌舔舐着干柴,迸溅出点点火星,忽明忽暗,映红了周围一张张带着笑意的脸庞。火炉边上,大人们围坐一起,谈着年景收成,说着十里八乡的闲话,间或有人讲起些陈年旧事,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孩子们在大人腿脚间钻来钻去,或者依偎在大人怀里,安静地听着,懵懂地笑着。火光跳跃在每个人的瞳孔里,暖意丝丝入扣,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烘烤着彼此;火炉上架起的铁锅里,红薯在沸水中翻滚,蒸腾出丝丝缕缕香甜的气息,轻轻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这燃烧的火炉,是冬夜里最明亮的灯盏,照亮了那些围坐的额头;那灼热的柴薪,更是无声的凝聚力,将寒冷挡在门外,将人心揉合在了一处。
然而,不知何时起,村庄里的夜晚,竟变得如此静寂,静寂得令人心慌。如今,即便是夏夜,也再难寻到竹床铺展于巷头巷尾之中的景象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电视机荧屏的光亮在窗户上闪烁跳跃,像是被囚禁在玻璃牢笼里的鬼火。偶尔有孩童游戏打闹的喧哗声从某扇窗后骤然爆发,却又倏忽沉寂下去,仿佛被屋内无形的墙壁所吞噬。偶尔走过某户人家,听到里面麻将牌哗啦啦响动的声音,却也是门窗紧闭,外人不得进入,声音只是孤零零地漏出来些,在空荡荡的巷子里飘荡。
冬夜更显冷清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空调或电暖器替代了火炉,暖风在室内无声地流淌。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厨舍,如今空荡无人。那些结实的板凳,如今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静静躺在角落,如同被遗忘的时光遗骸。偶有邻里相遇,也只是匆匆寒暄几句便各自归家,彼此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电视屏幕的光亮映着一张张沉默的脸,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知疲倦地滑动,屋中只余下电器低低的嗡鸣,仿佛在替寂静打着节拍。
我回乡探望一位做木匠的老叔。他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老屋,坐在新装的电暖器旁打盹,膝盖上搭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毯子。电暖器辐射着光热,屋子里是暖的。然而当我望向老屋一角,只见那曾经燃烧过无数冬夜、承载过整个村落体温的火炉,如今浅浅的火炉灰冰冷,好像有点潮湿。我伸手探去,一股子寒意竟顺着指尖直透骨髓。老叔醒来,浑浊的眼睛望向我,又望望那火炉,目光如深潭水般幽沉,却只喃喃道:“都冷啦,都冷啦……” 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敲击那黑乎乎的老罐钩筒,那动作仿佛在摩挲一件早已无法回应的旧物。
火炉熄灭,余烬里的光与热,终究在岁月深处彻底冷却了。那些曾经围坐火炉、竹床之上被故事浸染过的夜晚,仿佛被无形的手推入了深不可测的渊谷,连回声都吝啬地隐没。
如今,我们躲进一格格方方正正的水泥盒子,如同蜗牛缩回壳中,各自守着小小的荧屏,在电暖器营造的恒温里,却时常感到寒意刺骨——原来心与心之间,竟比隔着万重山峦更难抵达。那曾暖热过冬夜的火炉,烘烤过夏夜心魂的繁星,是否也像那炉中余烬一样,已化作记忆深处一触即散的飞灰?我们分明得到了一方暖室,却从此失落了围拢一处的融融暖意;我们终于能独享一片安宁,却终究丢失了彼此守望、同声同气的那份安然。
窗外,依旧是亘古不变的寒星闪烁。然而,那曾经共同仰望星空的温暖人群,如今却各自散落,如星辰般隔空遥望。我们被现代性的灯火所照亮,却意外地走失了彼此眼神交汇的烛光;我们拥有了更明亮的房屋,却再难寻回曾照亮过整个寒夜的那一堆炉火——那簇火苗在时代的风中飘摇,终究寂灭,只余下记忆的灰烬在心底深处轻轻灼痛:原来火炉熄灭之后,人心便成了无法互相温暖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