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这城市里,电影院四周灯光闪耀如白昼,人们坐在其中,只消花些钱,便可在柔软舒适的椅子上欣赏一场电影。我此刻却坐在如此明亮堂皇的影院里,眼前银幕上人影晃动,心中却无端忆起少时在乡野中那些奔逐的夜晚——那时,我们为一场电影,情愿用脚步去丈量黑夜的深浅。
夏日的夜晚,山间小径上,正悄悄流淌着清浅的夏意。天穹之上,星斗如撒落人间的碎钻,点点闪烁;路边草间,萤火虫也提灯夜巡,明明灭灭。我们一群少年,在山间小路上奔跑着,脚步踏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响。汗水沿着后颈蜿蜒而下,又痒又凉,但心里被那远方的光影所勾引,脚步便越发轻快起来。前面村中禾场,一方白布幕早已挂起,喇叭里传来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山野,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动我们向前飞奔。
电影散场,归途的夜更深沉了。山野里,蛙鸣虫嘶,远处几声狗吠,此起彼伏,在夜色中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大家疲累了,渐渐沉默,脚步也变得有些踉跄。路过邻村菜园,那墨绿色的藤蔓上,影影绰绰悬着几根黄瓜,在暗夜里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有人低声提议,我们便如一群小兽,悄无声息地溜进菜园里。我伸手摸索,指尖触到那长满细刺的瓜身,小心一拧,瓜蒂应声而断,一股浓烈的植物清香便扑鼻而来。急不可待地咬下去,清冽的汁水迸溅在舌尖,带着泥土的微腥与露水的凉意,那清甜的味道瞬间驱散了所有困倦——黑暗中咀嚼的声响,竟成了归途上最动听的点缀。
冬日里的夜晚则另是一番景致。白茫茫的月光,清冷如水,铺满了大地。霜风刺骨,吹在脸上如细针扎刺,我们裹紧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赶路。棉鞋踏在冻硬的土路上,咚咚作响,清寂的冬夜里声音格外清晰。山间小径凹凸不平,夜路难行,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眼睛紧紧盯着前面隐约的路面,只怕误入水凼结冰之处。
可偏偏越怕越躲不开。一次我走在最前,行经一处洼地,月光下只见地面微微发亮,以为只是寻常霜迹,便一脚踏了下去。谁知“咔嚓”一声脆响,薄冰碎裂,刺骨的冷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布棉鞋。寒意如毒蛇般沿着小腿向上猛窜,冻得我几乎跳起来,那只脚如同被无数冰针同时刺透,麻木之后便是钻心的痛楚。棉鞋吸饱了冰水,沉重得如同两只小舟挂在脚上。我狼狈地站在原地,同伴们围过来,小小的手电光柱下,看见自己鞋帮上还沾着几片碎冰渣,映着月光幽幽发亮。归途剩下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刃之上,湿透的棉裤管贴着肌肤,那冰冷的湿意如同活物般爬升,浸透骨髓,寒气直钻心底。
此刻,我坐在明晃晃的电影院里,眼前光影流转,音响震动耳膜,柔软座椅包裹着我的身体。然而,那一方银幕的光,却再也照不进我心中那个霜月满地的禾场了。当年银幕上演绎着别人的悲欢,我们却在银幕下,踏着月光、霜露和泥泞,上演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跋涉。
如今,柏油马路早已覆盖了昔日山间小路,如同时间覆盖了记忆。那些追逐光影的夜路,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我们曾经那样执著地奔赴,向着十几里外一方亮起的幕布,用脚步把月光踩碎在羊肠小道上——少年时代的每次奔赴,都如虔诚朝圣,执着地奔向那不知名的远方,奔向了命运中早已为我们预备好的苦乐悲欢。
当年那些一同踩碎月光、踏破薄冰的伙伴,早已如蒲公英般被风吹散在四方;唯有布棉鞋里那刺骨的寒凉,却成了记忆里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如今柏油路虽宽,可我们终究散尽于天涯,竟再无归途。
我如今坐在舒适光亮中,看尽繁华光影,却无端听见几十年前霜地里碎冰的微响。生命里那些真正刻骨铭心的冷意,竟是从前赤脚奔跑时踩进骨缝的月光——它凝成了灵魂深处不化的冰晶,纵使岁月如温水般流淌,却始终无法将其消融。
那方银幕熄灭后,世界便不再是我们脚下的路了;然而每步踩碎薄冰的痛楚,却永远地硌在了我们命运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