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豆子们一颗接一颗跳进陶罐中,清脆的“嗒”声在静寂里回响,如一只无形之手,敲打着我幼年的时光。每当此时,我阿爷便坐在床沿,眼睛紧盯着手中豆粒,豆粒一粒一粒地落到陶罐里,数声在宁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而阿母则倚靠着门框,站定在那里,对着外面无边的黑暗,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起兴哟,在下陈吓到回哟。”
阿爷的目光始终胶着于豆粒之上,口中低低应道:“回哟。”豆子落罐的节奏,便似那叹息般的回应,在屋中静静流淌。昏黄油灯下,阿爷双眉紧蹙,豆粒在他粗糙的手指间滚动,如数着微小的命运珠玑,每一粒都紧系着孩子的安危。那些豆子,仿佛是维系生命线的珠子,在阿爷粗糙的指尖间滚过,每一粒都带着沉甸甸的牵挂。
阿母的声音便又响起了,声音在沉沉的夜色里回荡着:“起兴哟,你在下陈吓到回哟,过水库尾沟上一道石板桥要小心哟,走汪家独木桥要小心哟,汪家小学旁泥土路,容易滑倒,要小心哟……”阿母的声音初时清亮,后渐渐低哑了,却仍旧执着地穿透夜色,仿佛要震醒沉睡的天地,直抵那不知被何物惊吓而散落于角落的灵魂。
夜愈加深沉,阿母的呼喊声在寂静中愈发清晰起来。她声音里所唤的路途,也越走越远,从村口开始,穿过田埂、越过小溪、经过小桥,再走回村中,最后抵达家门。阿母倚门而立,将那些沟坎坡洼一处处数来,叮嘱着,如同引领迷途羔羊归家一般,絮絮叨叨,不厌其烦。
阿爷则数着豆子,偶尔数错了,便从头再来,一粒不差。豆子落罐的声音,与阿母温柔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渐渐融为这黑夜中一种奇异的韵律,一同回旋在夏夜深处。我躺在床上,朦胧中看着阿母倚门的背影,那身影被油灯拉得长长,投射在墙壁上,像一道黑色的屏障,固执地护卫着我,将一切魑魅魍魉隔绝在外。
窗外,夏虫们唧唧鸣叫,间或夹杂几声犬吠。有晚归的乡人踏着夜露路过,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邻居表叔春霖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作响,仿佛应和着阿母的声音。而阿母,却只是充耳不闻,她如同着了魔,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仿佛那名字是唯一的咒语,能驱散病魔与惊惧,让迷途的灵魂寻着声音的丝线回家来。声音中的那些提示,也愈发细致入微起来,连哪里的草叶沾露易滑,哪里的月光被树荫遮断,也细细叮咛。
豆子一粒粒减少,阿母的声音开始发颤,微微的沙哑如同晚风里摇动的烛火。阿爷计数的手开始微微发抖,额角沁出汗珠,但依然坚持着,一粒一粒,一丝不苟。终于数到第一百粒时,阿爷长长吁出一口气,豆粒仿佛终于数尽了一个轮回。阿母也喊完最后一声,缓缓转过身来,走到床边,俯身摸摸我的额头,又掖了掖被角。灯光下,她脸色疲惫,眼神却亮得出奇,那光芒里燃烧着一种无声的坚信。我闭着眼,只感到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在我脸上,顺着眼角滑下去,不知是她的汗,还是我的泪。
黎明将至,窗外忽然传来杜鹃声声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声声凄切,声声不断,啼血般哀鸣不止。那声音悲凉而执拗,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肝都呕出来才肯罢休。我躺在枕上,听着杜鹃的啼鸣,又想起阿母倚门呼唤的声调,两者何其相似!杜鹃啼血,人们说它呼唤的是亡故的伴侣;而阿母彻夜呼唤,为的则是她生病的儿子。
人类为个体生命倾尽心力,杜鹃为物种延续啼血声声——二者皆如扑火之蛾,在天地间固执地燃烧着渺小却不肯熄灭的执念。叫吓之声穿透了迷信的雾障,照见了人性里最本真的护犊之情,是灵魂深处对生命最原始、最纯粹的召唤。在这执拗的呼唤里,阿母以声音的柔韧为线,织成了护卫我生命的无形襁褓;那声音虽渐消散于夜风,却如春蚕吐丝,在我心魂深处永续缠绕——任凭病魔如何威吓,母爱终究是灵魂的归途上,那道永不熄灭的微光。
人生在世,何尝不也是一场浩大而执着的“叫吓”?我们为所珍爱的一切,对着深不可测的茫茫宇宙,发出自己微弱却不肯停歇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