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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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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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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挑子

    

    张老汉赶早坐了公交车去镇上剃头,在凉沁沁的车厢中,他微微斜倚着身子,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不时瞥一眼手表。窗外的树影、田地,如流云般匆匆掠过。车费花去他四元钱,老汉心底不由默默一算,又抬起手摸摸自己发茬直立的脑袋,不禁叹息起来:“原来有剃头匠多好,花钱少又省时!”

现今的剃头匠,确是如深秋落叶般,杳无踪迹了。那些剃头担子曾像行云流水般穿行于各个村落之间,于村庄的角角落落里,稳稳当当停驻下来。剃头匠放下担子,便有人围拢上来。剃头匠的担子一头是铜盆架子,下面搁着炭火小炉;另一头则置着板凳与工具箱,里面剪子、推子、剃刀、梳子、刷子等一应俱全。那担子桐木制成,黄澄澄的,两头翘起,肩挑而行,在剃头匠肩头悠悠地晃,仿佛他肩膀上挑着整个世界的轻与重。

剃头匠每回刚卸下担子,便有人立刻坐到板凳上等候了。剃头匠随即抖开蓝布围裙,“啪”地一甩,利落地围在顾客脖间,再扣好颈后的小钩。他摆弄推子,先“咔嗒咔嗒”空推几下,推子便在头发上轻快地游走起来。推剪之后,剃头匠把热腾腾的毛巾从铜盆里捞出来,拧干了,覆于顾客脸上。那毛巾蒸腾着热气,紧贴着脸颊,如初春微雨般温润。剃头匠则拿出剃刀在磨刀布上来回蹭上几趟,刀刃泛起清亮光芒,然后剃刀滑过皮肤,如同春风拂过嫩草,温柔而精准。

剃头匠不仅剃头,还兼修面、掏耳、剪鼻毛诸般手艺。他手中剃刀游走于鬓角、后颈、耳际,刀刃所及之处,须发便尽皆服帖而去,皮肤如新剥开的鸡蛋般光滑。有时剃头匠剃到顾客后颈,那人便不由得缩起脖子,剃头匠便笑着轻拍其肩膀:“别动,别动,仔细刀碰着你。”那语气如同宽慰一个孩子。

村庄里大槐树下,便是剃头匠最常歇脚之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洒下斑驳光影。村人们剃了头,便坐在树荫下,下棋、谈天,抑或吸着旱烟,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剃头匠忙着,也听着人们谈天说地,时而插上一两句话。他剃完了头,便收下几毛钱,挑着担子,又踏上了去往下一个村子的路途。

老汉进了镇上理发店的门。理发店中,镜子明亮照人,墙边排着几把转椅,一个年轻理发师正低头刷手机。老汉坐定,理发师抬眼瞟了一眼,简短问道:“怎么剃?”老汉答:“剃光吧。”理发师便不再多言,抄起推子嗡嗡作响地工作起来,动作机械而精准。老汉闭目养神,然而耳中却不再有当年剃头匠手下推剪的咔嗒声,也闻不到铜盆里蒸腾而起的皂角气息。末了,理发师收工,问道:“办卡吗?办卡便宜。”老汉摇摇头,付了十五块钱,默然出门而去。

老汉坐上返程汽车,暮色已悄然拢来,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头上稀疏的白发也被染成了麦秸的色泽。他再次伸手摸了摸新剃的光头,冷风拂过光溜溜的头皮,心中又浮起剃头匠的担子:一头装着营生的铜盆炭火,另一头则担着板凳与工具箱,扁担在剃头匠肩头轻快地晃悠,仿佛挑着整个世界恰好的重量。

如今剃头匠虽已不见,然而那副担子却仿佛永远压在了老汉的心上——一头是铜盆炭火,一头是板凳工具,在记忆的肩头轻轻摇晃。那担子所承载的,远不止剃刀推剪的叮当响动,它曾将散落的村落、寡言的人们与季节的流转,都轻轻挽起,打成包裹,挑在肩上行走于人间;它用推子丈量过数不清的头顶,亦以剃刀刮净了无数岁月积尘。

剃头匠身影渺远,剃头挑子亦沉没于历史烟尘深处;而老汉乘车剃头,往返竟耗费半日时光。剃头匠渐行渐远,我们亦如浮萍般飘荡于时代洪流之中。剃头匠的消失,岂止是手艺的遗失?那曾经挑在肩上的担子,其实称量着情义与生计的平衡:它一头担着柴米油盐的烟火,一头挑着古道热肠的日月——那扁担的弧度,正是大地上最温存的天平。

当剃刀收进箱箧,那担子便从肩头卸下;而老汉颠簸于归途,却发觉自己心中,原来一直挑着那副永远卸不掉的担子:一头是铜盆炭火,一头是板凳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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