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会茶坑村,静卧于岭南山水之间。晨雾缭绕,村路蜿蜒,我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穿过窄巷,终于来到了梁启超先生故里的门前。门楣上高悬着“怡堂书室”的匾额,字迹已然褪色,却依旧透出昔日书墨的微光。
梁启超先生少年读书处就在眼前,书房空寂无人,只余下几扇半开半闭的窗棂。书案蒙尘,而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流淌而入,仿佛正缓缓地翻动着一页页无声的书卷。我立于书案之前,悄然谛听,恍惚间似有少年书声隐隐传来,穿越了这重重叠叠的时光之幕,字字句句清晰可辨:“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那声音如潮水般涌来,激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又渐渐消逝于时光的深处。
踱步院中,目光所及,一棵老榕树根须如虬龙,盘踞在墙垣之上,树冠却如伞盖般撑开,遮天蔽日,浓荫匝地。梁父手植的柚子树,枝叶间悬垂着青涩的柚子,沉甸甸的,如同缀满了沉甸甸的未竟之愿。偶有村中老人缓步经过,对树指点,絮絮叨叨地讲起梁家旧事,语气平静如古井水,却分明在空气中搅动起看不见的涟漪。
出得门来,往村口寻去,传说中那口被填埋的古井已无踪迹,唯有传说未曾消匿,在村人口中辗转流传。井水曾清冽如少年之心,却终究被填平了,化作脚下坚实而沉默的土地。土地之下,或许仍然涌动着无声的泉脉,在历史深处滋养着这方水土。
村中巷陌纵横,我漫无目的,信步而行。行至村后,竟遇上一棵沧桑巨树,树干粗壮,可容数人合抱,树身上赫然一道巨大裂痕,如遭雷劈。村里老人讲,这树已有数百年寿命了,伤痕也是百年之深。我久久凝望:树皮皴裂,伤痕深陷,树身却依旧挺立,枝叶间依旧透出光来——树活百年,伤痕即年轮;人历千秋,创痛亦成史迹。历史本就是一株被劈过的老树,既承受着雷霆,亦孕育着新芽。
再回梁家老宅,院中天井空阔,四面高墙环抱,抬头望去,唯见一方小小青天。这方寸之天,曾笼罩过少年梁启超的头顶,日升月落,风雨晦明,尽在其中。他必曾无数次仰望此天,胸中翻涌着比这方天井更为辽阔的天地之思,终于如鹏鸟奋翼,破此井口而出,振翅于九州风雨之上。天井之“井”与古井之“井”,其意原是一体两面;少年梁启超,正是从这口方寸之“井”中汲取出滋养一生的源头活水,而后冲决而出,奔向大海汪洋。
我缓缓踱过村前那座石桥,桥下水流汩汩,水声如诉,仿佛低语着无始无终的往事。我回首望向村口处那棵巨大榕树,其根如须,自高处垂落下来,纷纷扎进泥土之中——有的已经入土,有的悬在半空,还有的则仍在风中飘摇,探向未知的深处。这榕树根须的图景,岂非一幅“维新”的生动写照?根须探入泥土,是维新者扎根于故土、汲取力量的姿态;根须悬垂飘荡,则象征着维新之志的试探、伸展,寻找新的生存可能。百年前梁任公们所谋所行,其精神血脉,便如这榕树之气根,在断裂的空中,依然挣扎着寻求新生之土。
历史之河,浩浩荡荡,永无断绝。在茶坑村,梁任公的魂灵似乎未曾远去,他少年时读书的声音也始终未曾消逝。那声音穿透了书斋的窗棂,穿透了岁月的尘埃,至今犹在村巷间回荡,在榕树的浓荫里低吟,在村前流水的潺潺声中不息流淌。
梁启超故居中那方小小的天井,终究装不下少年如云鹏振翼般的志向;他破壁而出,向四海发出震聋发聩的吼声。我驻足村口,望着榕树悬垂的气根向泥土探伸——它们并非无力的挣扎,而是生命自身在每一次断裂之后依然顽强地寻找着再次扎根的土壤。
这泥土之上,有历史的遗痕,更有未来生长之脉动——古树被劈开处,新绿自会向光而生;维新之志,终将如榕树气根般,于断裂处寻找并握紧新生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