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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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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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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树红时

   

    归乡之时,恰值深秋,故乡的枫树又红了。这两棵老枫树,已在村口立了不知多少年,树干粗壮得需几个人合抱。树身之上,表皮皲裂如沟壑纵横,树皮剥落处,裸出灰白的颜色,仿佛久经沧桑的面孔刻满了岁月痕迹。那树心,却早烂空了,黑黢黢的一个空洞赫然暴露于树干中间,竟能容得下个顽皮孩童钻入躲藏。

然而,树身虽空,老枫树却依然执拗地活着,每到春天便吐露新绿,待深秋则叶色绯红,竟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般顽强不息。树冠层层叠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倔强地戳向天空,直指云深处,似乎要刺破苍穹,在村口之上撑开一片不屈的天地。

幼时记忆里,我们几个孩童总爱钻入树洞玩耍,树洞之内空阔如一间小屋,树顶裂开一条缝隙,阳光便从那里泻入,像游弋的金色精灵,在黑暗里晃动。树洞内壁覆盖着湿漉漉的苔藓,散发着一种草木腐败的潮气。我们就在这幽暗里藏匿,听树洞之外世界的声音,树叶沙沙作响,鸟儿啁啾鸣叫,间或夹杂着村人走过时的脚步声与谈笑声。树洞便如一只大地的耳朵,默默倾听着村庄的呼吸。

树洞之外,枫树的枝干在风中摇摆,摇曳生姿,宛如向四方伸展的手臂,随时准备拥抱天地。树根则深深扎入泥土,蜿蜒如蛇,牢牢缠绕着地下的石块,盘根错节之间,仿佛生出无穷力量。春来时,嫩绿的新叶悄悄萌发,一片片小芽,鲜嫩得如同初生婴儿的手掌,覆盖了所有枯枝;及至秋深,叶子便又转成火红颜色,在阳光照耀下灿烂如血,仿佛树上燃起了无数支红烛,整个村子都被映照得熠熠生辉。

这树心腐烂空透,却依然年年绿了又红,村里人倒也见怪不怪。偶有路人经过,见树洞奇大,便指指点点,啧啧称奇,然而村中老农却往往摇首,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棵空心树罢了,不成材,只可当柴烧了。”

那些年,村中有人伐木劈柴,总爱挑拣硬木,对枫树腐朽之木,则弃之不顾。朽木被弃置路旁,任风吹雨淋,黑黢黢地横卧泥泞中,最终一点点腐烂,化归泥土,又被新草覆盖。枫树之木,质地疏松,纹理粗疏,终非栋梁之材。农人对此视若敝屣,不屑一顾,他们眼中只有能撑起房屋、能充作柴火的“有用”之木。

然而,两棵枫树却依然故我,春来翠绿,秋来绯红,全然不顾世人冷眼,更不顾自身已空朽不堪。深秋时节,红叶如雨飘落,铺满树下地面,厚厚一层,踏上去软绵绵的,如同踏在云朵之上。母曾望着枫树对我说:“树比人懂活着呢。”她的话如落叶般飘进我心田,然后生根发芽。

如今再看枫树,树心之空洞愈发扩大,树身之腐朽更甚于昔日。然而树冠依然庞大,枝叶依然繁茂,春天依旧吐绿,秋天依旧绯红。那空洞的树干,如敞开的伤口,却仿佛成了树呼吸的通道,使风得以自由穿梭其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一首古老而低沉的歌谣,诉说着与风雨搏斗的故事。

我立于此地,凝望着两棵枫树,树心空透,却依然年年披绿挂红,如同两柱熊熊燃烧的火炬,在村口顽强地照亮岁月,映衬着故乡沧桑的容颜。此树虽空,却活得如此茂盛灿烂,竟胜于那些完好无损的树!——原来空,并非死寂的终点,反而成就了生命里一种轻盈的壮丽。

人之一生,亦当如老树,纵使中心被岁月蛀空,亦要顽强活着,春来吐翠,秋到染红,叶落归根,生生不息。生命之丰盛,原来不在无瑕,而在那历经摧折后仍捧出的一树赤诚——那空处正容纳了天光与风声,使衰朽之躯反成了天地浩气的共鸣箱:腐朽深处,有永恒歌吟回荡不息。

当霜风又起,那空阔树腔之中,隐约传出岁月低语:生命最深的饱满,竟是由那无法填满的残缺所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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